作者简介
彭国忠,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唐宋文学、词学研究,出版专著《元祐词坛研究》等。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科举视域中的中国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编号:13BZW);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编号:14ZDB)的阶段性成果。
摘要
曹楙坚的悼亡诗,形式上不采用“悼亡”之类题目,而是借用叙事性的题目,通过叙事以悼亡;或借用乐府古题或古诗中句子为题以悼亡。他善于在悼亡诗中熔铸梦境、神话传说和楚辞《招*》模式,创造人、*、神、鸟兽并处的心灵世界,意境惝恍迷离;善于创造美好、美丽却遭受摧折的事物尤其是花草的意象,喜欢使用蜡烛、灯火、磷火等火意象,以其比喻象征意义,表达对正值青春芳华的妻子夭逝的悼念。他的艳情诗有自己创作主张,他承认自己赏艳钟艳,有着明确的艳情诗创作意识,又认为艳情之作不妨“间有寄托”。他的悼亡诗中有艳情描写、艳情成分;艳情诗中有其妻子的形象,及他与妻子的情感经历在,有悼亡在。一半悼亡一半艳情,曹楙坚对妻子的感情都是真实诚挚的,中国文学因此获得全新的爱情叙述。
关键词
曹楙坚;悼亡诗;艳情诗;寄托;爱情
曹楙坚(—)是清代嘉庆道光时期一位重要作家,诗词兼擅,名入“吴中后七子”“吴中十子”,著有《昙云阁诗集》八卷,《附录》一卷,《外集》一卷,《词》一卷。他在当时广为人知的是艳情诗和悼亡诗。他的悼亡诗与一般的悼亡之作不同,又与艳情诗相通,别开悼亡诗生面。
早逝的妻子与不见悼亡的悼亡
要读懂曹楙坚的悼亡诗,不能不先认识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婚姻。如果说《昙云阁诗集》开篇第二题《拟孟东野》中“是妾独处时”“妾思无尽期”等,带有模拟代言的性质,不可据以判断其妻身份,那么,在他从云南返归内地途中所作《八月十五夜泊舟怀远县细雨无月作歌示闺人》《严州道中作示闺人》等诗,可知他北归时已经结婚,妻子伴他征程。前诗有“与君且尽杯中卮”,后诗也有“真个与卿似兄弟,蓬窗风雨对床眠”之句,可见其夫妻情谊深厚。至于归途所咏“妻孥增客累,天地入愁吟”,“孥”只是连带而及,此时虽婚,然子女尚未出生。《丁卯夏自钱唐归里述怀》称:“细君强解事,殷勤择吉日。……所娇添丁儿,何时克绕膝。”丁卯是嘉庆十二年(),曹楙坚二十二岁,离开云南一年,终于回到父母故里,妻子卜选吉日入住,并诞下儿子;诗的结尾云:“买宅愿难酬,谐隐志可必。归去五湖滨,长吟弄风月。”见出他与妻子相知相得,有偕老归隐的共同志趣。卷二首篇《杂诗》之三称,新生儿的外祖母家住姑苏,知曹楙坚妻是姑苏人。诗言自己万里跋涉回到故里,无田、无钱、无屋,开始的时候仰仗叔父们替他奔走找活路,后来不得不自己出门觅食养家,但又舍不得孩子,“却顾细君言:襁褓费尔力。他时锦闺中,长安好相忆。”借杜甫“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诗句,故作宽慰之语向妻子略表谢忱。《雨中游西湖即事放歌》,结句“手招蓉嬛归来乎”,自注:蓉嬛是“妇字”,这也是全诗唯一一处交代其亡妻名字。从以上诗歌,知道曹楙坚妻子是苏州人,字蓉嬛,家庭可能与曹楙坚一样,仕宦在云南,当曹楙坚北归时,便与他成婚,相偕为伴。在《瞿梦香绍坚出示令叔菊亭明府所贻苏文忠小像并用狱中寄子由诗韵赠其南归之作属予追和》中,曹楙坚借事借典,表达自己对妻子艰苦持家的感激之情:“人传张俭能为客,我道梁鸿赖有妻”,借用举案齐眉典,以一个“赖”字表达对妻子的倚重和深情。在嘉庆十三年秋天所作《写怀》诗中,其妻已经不幸生肺病,又有足疾:“山妻苦肺疾,咳唾无已时。病足又数月,近地无良医。”接着,他参加乡试,遗憾的是以报罢而终,有诗云:“沉疴只是愁荀粲,异术何从问季咸。”自注:“妇病日剧。”看来其妻病情加剧。季咸是《庄子·应帝王》中所说神巫,郑国人,“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隋书·艺术传序》中,把他与文贽、扁鹊、华佗并列为四大名医。而荀粲愁,用《世说新语·惑溺》中典事:荀粲妻冬天得热病,荀粲竟然到庭院中冷却自己的身体,再回到房中“以身熨之”。荀粲夫妻这段情事,被不少人嗤笑,《世说新语》也放在“惑溺”中记载,但也不能不如实说他与妇“至笃”。曹楙坚这两句诗,一方面说妻子病重,日剧一日,良医难觅,另一方面反映出他对妻子的情感“至笃”,一直像荀粲那样为妻子病情焦虑并尽力医治。
但是,嘉庆十三年()九月底,其妻不幸去世;又因为家贫,无以安葬,只能权厝钱塘圆通寺。这对曹楙坚来说,既是巨大的打击,又使他对亡妻充满愧疚之感。他创作了《儿莫啼》《哀儿行》《朝持酒》《长至夕祀先人并设祭亡妇殡宫》《代薤露行》《出屋叹》《长相思》《登高邱而望远海》《箜篌引》《有所思》《短歌》《除夕不寐短歌三章》《亡妇百日》等一大批悼亡诗歌,寄托自己的哀思。妻子去世这一年,曹楙坚二十四岁,其妻年龄应该相仿佛,双方都正值青春芳华之时。这一点很重要,是我们理解、阅读他的悼亡诗的关键,是解开他悼亡诗与艳情诗相通的钥匙。
曹楙坚《音匏随笔》书影
中国悼亡诗歌有悠久的传统,曹楙坚的悼亡诗有何不同?首先,他没有一首诗采用“悼亡”之类题目,而是借用叙事性的题目,通过叙事以悼亡,是他悼亡诗的一个特点。《儿莫啼》写孤儿啼哭无母抚:“儿母在时襁褓弗离,饥则乳哺寒则衣裹,夜半儿啼抱儿坐”,现在是“他人嗔儿儿弗知,儿母泉下提携儿不得,日日望儿吞声泣”,甚至说:“儿莫啼,啼者他家有母儿。”有母亲呵护的孩子才哭,所以他劝孤儿“莫啼”。《哀儿行》说幼儿不如自己,自己十三岁时母亲去世,儿子两岁母亲已亡,儿子朝暮索乳啼哭,外婆持粥喂哺,昨夜一场急风雨,龙钟的外婆熟睡未能及时发觉,以致床床布被为雨打湿,自己吞声而泣,恍惚梦见亡妻,妻子再三向他叮嘱:儿子年未两岁,“务须慎寒暑”;自己强欲回答,但哽咽而凄楚:你为母的时间不多,让为父的、为婆的怎么办?这不是说亡妻不负责任,而是悲叹说她走得太早。《朝持酒》写妇卒一个月时,“三旬已似三年久”,自己持酒祭奠,表示不愿再有家室,只愿襁褓里的孤儿得到扶持,免得外婆心力交竭;明日就是冬至,今天自己先以酒酹奠,把孤儿放在膝上,有一语相告,自己即将远出。《长至夕祀先人并设祭亡妇殡宫》之三写设祭亡妇,其中说记得当日医生告诫肺病要提防冬至这样的大寒天气,现在冬至忽然到来,妇病却早已不治;看看你的白发老母和*口小儿,老母失去反哺之女,小儿长久饥啼,自己内心的苦痛难以诉说,只有到地下相见。《出屋叹》写自己出屋远行,告别亡妻,回忆双方婚姻的艰难,回忆去年一起游西湖的情形,如今彼此生死悬隔,自己无人照顾,寒冰朔风吹裂肌肤都感觉不到痛,*魄已随亡妻离去。《客从故乡来》写北风寒冷,游子衣单,他人有妻子从故乡寄来衣履,自己却独无室家,只能“含愁向风沙”。《杂咏》二首,其一写在妻子去世一年多以后,自己外出寻求发展,客舍中思乡念友,而更思“安得双*鹄,从之东南征”,这自然是思念亡妻的另一种表达。其二所谓“恨无百年期,已作千岁别……悼往恨容辉,循虚感时节。质逝神不留,情迁恩易缺。*炉有长寐,衾帱为谁设”,已似诉如泣,含思沉痛。在这些琐事的反复诉说中,表达一个“鳏夫”“独客”对亡妻的哀悼之情。
曹楙坚悼亡诗的第二个特点是借用古题或古诗中句子为题以悼亡。这些古题,有的字面上反映出全部或部分意思,如《代薤露行》,《薤露行》是乐府《相和曲》曲名,为古代挽歌,崔豹《古今注》称:“《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之悲歌,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魄归乎蒿里……至孝武时,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为挽歌。”《代薤露行》从题目上即可看出是挽歌,亡妻将安葬,作为最后告别时的诗歌。《箜篌引》,亦名《公无渡河》,本乐府《相和六引》之一,其本事亦见诸崔豹《古今注·音乐》:“《箜篌引》,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而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呼止之,不及,遂堕河水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歌,声甚凄怆。曲终,自投河而死。霍里子高还,以其声语妻丽玉,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焉。丽玉以其声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焉。”本事即有夫妻死别之意,曹楙坚敷陈其事,最后云:“*舆赤寰,招公不得,*兮索食来何方?……生不能相依白首郎,死愿作地下双鸳鸯。”实际是借招*古题表达自己的哀思。
有些诗歌,题目上不能完全见出悼亡意,但显然与思念、与男女相思离别有关,如《长相思》《有所思》《短歌》《来日大难》等。《长相思》是乐府《杂曲歌辞》之曲名,内容多写男女或友朋久别思念;《短歌》是乐府《相和歌·平调曲》曲名;《来日大难》来自乐府《相和歌辞·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有所思》是汉乐府《铙歌》曲名,写男女爱情,曹楙坚取以写悼亡伤逝之情,使悲痛之情浸润于悠久的岁月长河,别增凄楚哀婉。
还有些诗歌,题目与悼亡、伤感甚至相思、离别毫无关系,如《射虎行》,一连用三百余字写虎之可恶及射虎过程,然后交代为什么射虎:因为虎“与元蜂赤蚁索彼骚人羁客忠臣烈妇之游*”,使他招*不得,而所谓骚人、羁客、忠臣云云,其实都是陪衬,作者真正要招的是其亡妻之*,这从此诗的次序及整部诗集的编纂体例可以看出。《醉司命辞在常熟瞿三梦香家作》自述出滇三年来的坎坷和不幸,而“朝见脱钗钏,暮已无薪蒸”“差喜舔丹少鸡犬,仅能搓面成牺牲。糟床谁酿婪尾酒,槐市空忆胶牙饧”几句,描写的是妻子艰难持家的情形;“狂生老大不更事”以下十句,虽然不无笑傲王侯自我张扬的成分,但忏悔之意宛然,这不是对社会、现实的低头,而是对糟糠之妻的真实忏悔。及至“去岁腊日不归家,抱而祭者卢添丁。帝闻大怒降虐*,诗肠一吼虐*惊。乃破其家丧其妇,使之穷如张俭穷如步兵。九壥八殥*招不得,啾啾*哭一点青磷青”,将妻子之亡逝归咎于自己的狂妄惹怒天帝及虐*,而全诗结以重叠“勿学曹生狂态天所惩”两句,并加“乌虖”的长叹,知全诗是亡妻去世周年祭时招*悼亡之作。悼亡而出以这种方式、这种写法,极为罕见。
人*神兽、残花与火的魔幻世界
曹楙坚的悼亡诗,善于熔铸梦境、神话传说和楚辞《招*》模式,创造人、*、神、鸟兽并处的心灵世界,意境惝恍迷离。缘于失去妻子的巨大悲痛,并由此引起家贫、母早逝、缺少兄弟相助、己身多病、境遇不顺等多重伤感,诗人往往将亡妻、襁褓中的婴儿当作倾诉的对象,有时陷于独自呓语,模糊了人与非人的界限,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有时他与亡妻梦寐中相见:《哀儿行》中,他“怳惚梦见儿母向我再三语”,《朝持酒》中是“昨梦语怳惚”,《入梦》一首:“入梦依稀是,悲欢两不知。觉来看枕上,忽有泪痕垂。”《寒夜曲》:“瑶华吹梦知何处,银汉茫茫泪自波。”《寒夜不寐感成》:“梦寐即能遇,当复知我谁。”《亡妇百日》第一首出现梦*,第二首更是不愿梦醒:“昙花原是梦,何必梦醒时。”妻子亡去之初,招*,在别人可能是安慰亡灵的仪式,在他却是真实的想法、强烈的愿望。《朝持酒》直接与亡妻对话,称对方还是“恩怨相尔汝”的“尔”“汝”,“尔能饮我一杯否”“酹汝一觞”,和“君”,“一语告君君听毕,送君之迁兮”,担心的是她“*兮知否能归来”;《箜篌引》中,以*舆赤寰招*而招不得;《有所思》是“*死魄不归”;《醉司命辞在常熟瞿三梦香家作》中天帝震怒惩罚他的是丧其妇,且使其*招不得;直至次年游西湖以散心,作《雨中游西湖即事放歌》,在这首所谓“放歌”长诗的最后一句,仍然是“手招蓉嬛归来乎”,自注:蓉嬛是“妇字”,也就是说诗人始终在为亡妻招*。《代薤露行》一首,对招*场面有更多的描写:“丹旌郁飘飖,*升魄相随……周求若仿佛,俛仰心复疑。出门惨天色,寒云为迟迟。*泉路如何?此言当问谁。我归子不返,空屋徒歔欷。”《寒夜不寐感成》整首诗写寒夜听到朔风吹树,感慨不能寐,而“绻彼孤*回”,长久伫立等待着*归,没有见到亡妻的身影,怀疑是不是因为山路阻隔、途中多高山;倾耳细听,万象复归于希夷。
曹楙坚的悼亡诗善于创造神奇怪诞、人神*兽杂处的虚幻境界,以写其悲伤哀怨的内心深痛。在他笔下,儒家人物、道教神仙、佛家菩萨,纷然杂陈,变态万状。《射虎行》写山神命令猛虎不要食人,虎阳奉阴违,被山中恶少惩治,转而欲食落魄书生,飞将*闻而震怒,张弓射杀之,历数其罪恶。诗中人物有封使君、书生、李家翁,及山神、雷公。《登高邱而望远海》则主要是道家的世界,仙人(真人)抱日观海,*帝升天留下鼎湖神器和轩辕台上的片石,王母三年不返,青鸟徘徊,并有龙笙凤管伴奏,白涛如山泻入酒杯,三山十洲如同尘土。神仙家以道教传说为主,也有与李贺诗歌相似的,如《除夕不寐短歌三章》神似李贺:烛龙抱珠、铜壶冻血鸡人死、琉璃翠钟小槽滴,蜡泪积于铜盘,等等。《楚辞》的招*外,神仙世界对曹楙坚悼亡诗虚幻世界的创造影响甚大,叩诉帝阍一再出现于《射虎行》《醉司命辞在常熟瞿三梦香家作》中,后者从题目到意象、境界,都是从《楚辞》中派遣来的,诸如司命、山*、天庭等,其中“山*夜夜窥读《离骚经》”,堪与“荷衣蕙带楚灵均”(《除夕不寐短歌三章》)媲美。写雨中西湖,诗人以海底拗出的珊瑚株、璇宫里夜泣的玫瑰珠、轻舞的赵飞燕、姣好的冯子都,加以描摹,而“众大弟子参文殊,施舍玛瑙兼砗磲”,显然来自佛教。同样来自佛教的,还有《慧云寺看残梅》煞尾六句,通鼻观的檀旃,斋钟粥鼓,曼陀优钵,供养花身;《寒夜不寐感成》中的恒河沙化作昆明池的劫灰,慈灯照耀方寸、莲台灿烂等。
这个怪幻虚构世界的成功创造,离不开光怪陆离的动物。《射虎行》中描写了昂首直颈不能蜷曲四顾、睢睢盱盱口中流涎目晴睒瞲的虎,为虎前驱的狐狸,为虎作伥的伥,还出现戒旦的蜚廉,彳亍的蠖,咆哮的雌熊,藏匿的老猴;作为陪衬的羊、狗、鸠、鹄、鹑、鸢、元蜂、赤蚁;《长相思》中出现失侣的离鸾,枝上哑哑啼、月落惊飞的雄乌,白头鸟,双鸳鸯;《登高邱而望远海》中,出现长蛟、龙凤、为王母送信的青鸟,飞鱼;《箜篌引》中出现如山磨雪牙随时可能食人的长蛟、蛤蟆、虎、伥、螭、鴹、双鸳鸯;《有所思》中出现扬鬐的鱼,鼓翼的鸟,首饰上的翡翠鸟,钗变化而来的白燕;《醉司命辞在常熟瞿三梦香家作》中出现且兰城的犵鸟,衔弓欲射人的短狐,狰狞的玉狗,牵引盐车的千里马,渺小的虮蝱,做成羹的*羊,乐器上的鸾凤,舔丹的鸡犬,害人的虐*、啾啾而哭的*,成队的饿*;《短歌》中出现啼鸣作人语的鸦,结茧的蛾,秃尾鹊,*耳犬;《雨中游西湖即事放歌》中出现奔驰的白马、吊月的蟪蛄、呼叫的鸺鹠、孤单的雌风、秃尾驴、一双青鸟;《慧云寺看残梅》中出现虫鱼、玉蝶、双蹁跹的青鸟,而双鸳鸯、青鸟的反复出现,也是将终极情感指向夫妻之情、指向悼亡的凭信。
曹楙坚的悼亡诗,善于创造美好、美丽却遭受摧折的事物尤其是花草的意象,以其比喻象征意义,表达对正值青春芳华的妻子夭逝的悼念。诸如“惊波无回淀,朽株断柔荑”(《代薤露行》),“年年鲤鱼风,岁岁夫容花。夫容香死竹泪灭,美人一去云为家”(长相思),“飞鱼一食宁生死,石渠灼烁花开始”(《登高邱而望远海》),“清露泣崇皋,芳兰竟凋谢”(《杂咏》之二)等。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西湖的残梅与牡丹。
《乙亥丛编》内封
《慧云寺看残梅》写自己颇有梅花缘,正月曾同朋友一起在邓尉、天井赏梅,十里红霞,妍丽非凡;现在又来西湖看梅,七百年前张氏玉照堂旧址上栽种数十株红萼,间以玉蝶花,十日来蔫绵烂漫,可惜眼前所见是残梅,梅的凋残令人痛惜扼腕,诗人写梅从繁盛到零落的过渡,很小心,用了“美人一笑翠鬟偏”,很美,一个“偏”字,正面可以理解为对美人(梅花)嫣笑的衬托,反面则暗示梅花繁盛不再,这一点变化,不细读看不出来,仿佛诗人不忍心直说。有了这个令人不觉的“偏”字过渡,接下来便大肆倾泻对残梅的怜惜痛悼:“花底忽堕双珠钿,一朝零落谁人怜,金铺玉墄悲婵娟。罘罳自写明月影,地衣蚀遍莓苔钱。琅玕粉薄泣天色,白洋池水流涓涓。花兮花兮何不长住罗浮颠,不见云裳霞髻来便嬛。亦有青鸟双蹁跹,胡为历劫到尘海,山香舞歇钩栏边。我欲问花花茫然,相思泪落成青铅。”这究竟是写花还是写人?只能说是借红梅的零落抒发其对妻子青春而逝的无限伤痛。在诗歌最后一段,笔触完全驰入佛意,字面上照应题目中的“慧云寺”,实际是悼念亡妻的更深情表白:“微觉鼻观通檀旃,斋钟粥鼓喧诸天。我耶花耶两泡影,曼陀优钵空相传。愿乞花身作供养,净土同证菩提禅。”乍看似乎是对残梅的极端怜惜,实则是因为“贫家百事缺”(《代薤露行》)、“百事伤贫贱”(《亡妇百日》)的经济原因,其亡妻权厝圆通寺,这在《朝持酒》一诗的结句自注“将寄榇圆通寺”,以及《出屋叹》诗结句自注“妇柩寄圆通寺”,都可以得到证实。还有一首《张庄牡丹盛开惜为风雨所阻且闻两日前悉已剪去感赋》,从题目即可知其主旨,盛开的牡丹既遭无情风雨的摧残,复被无情之人剪去,这要比零落的红梅更令人同情叹惋。诗歌开篇写自己半个月未去西湖,白堤畔的千树杨柳都含烟泣翠,现在游览西湖,因为湖水淤浅,阮元下令开闸放水疏浚葑泥,内外湖阻隔,但游客依然;诗人问西湖人,知道张庄的牡丹开得最盛,“天香烂漫四百朵,娇姿倚醉酣朝霞”,且其中十之七都是鞓红魏紫这样的名品,远比洛阳、永嘉的牡丹珍贵,可惜的是却被牡丹的主人金刀剪去,“玉环口脂无复红,银盘蜡泪成堆碧”,诗人虽感痛惜,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殷勤祷祝明年花开更好,下文同样把名花比作美人,“美人相思云海边”,希望与名花再结良缘,“手执此花涕流涟,安得人间天上千载同蔫绵。不见美人如花好颜色,罗襦珠柙飞青烟。”花与美人,美人与花,同样好颜色;花不见,美人(罗襦珠柙)亦化为青烟飞散,二美同悼,千古一哭。
悼亡诗因为涉及亡人,涉及传说中幽暗的*界,以及生人心情悲伤等,往往颜色惨淡,一派荒冷寒冽,曹楙坚悼亡诗也会使用蜡烛、灯火、磷火等含有光明的意象,反衬气氛的阴森、情绪的低黯。自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以蜡烛表达爱情的坚贞缠绵,蜡烛即成为爱情的化身,曹楙坚则把它写入悼亡之中。在《长至夕祀先人并设祭亡妇殡宫》之三,即悼念亡妇,诗人描写冬至日殡宫设祭场面:“素帷悬尺绡,明烛灿双枝。”首次出现蜡烛。《出屋叹》诗结尾云:“惟有长明灯,寒灰耿浮屠。”这是因为其亡妻寄柩圆通寺,寺里点燃供佛的长明灯。《雨中游西湖即事放歌》中则是似有若无的冷翠烛光:“柳丝结带花裁裾,西泠翠烛光有无。”这是借用西湖苏小小的传说,兼李贺诗歌“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苏小小墓》),写自己的思念情怀。翠烛,清王琦注云:“翠烛,*火也,有光而无焰,故曰冷翠烛。”曹楙坚也把翠烛当作西湖标识,《西湖曲》诗云:“南山翠烛点幽宫,三尺骐驎土花紫。”自注:“湖南多宋宫人攒址。”也就是说西湖南面多南宋宫女埋香之处,这就与诗人心底那一缕悼亡幽情相连。但是,不同于一般悼亡之所的是,曹楙坚的悼亡之笔,会让这些“火”的意象有光明有温暖,甚至有欢乐。
《醉司命辞在常熟瞿三梦香家作》中三次使用火的意象:一是书生夜读的寒灯,“有时咿唔终夜独对寒灯檠”,一是叙述天帝惩治曹生之狂,破其家丧其妇,而且使之穷如张俭如阮籍,使之招*不得,“啾啾*哭一点青磷青”,这点青色磷火犹如耿耿抗争之心,诉说天帝之不公;一是“击土缶,敲铜钲,床头桦烛光荧荧”,本来描写的是当地岁末祭神场景,但诗人心中把它转化为祭悼自己的亡妻,所谓“尔神来兮车輷輘,云泥相隔同幽明。”輷輘,传说中神界车声,如韩愈《读〈东方朔杂事〉》诗:“偷入雷电室,輷輘掉狂车。”明代刘基《赠道士蒋玉壶长歌》:“天津阁道轥輷輘,归来瑶台十二层。”诗歌将眼前床头的桦烛与祭神的鼓乐相勾连,幻化成一片光明。《除夕不寐短歌三章》之一:“烛龙鳏鳏抱珠眠,爆竹声散飞青烟。”烛龙,传说中的人面蛇身的神,张目可以照耀天下,《山海经·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楚辞·天问》云:“日安不到,烛龙何照?”王逸注:“言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文选》谢惠连《雪赋》有句:“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唐李周翰注:“烛龙,昆山神也,常衔烛以照。”曹楙坚诗中借以指除夕之夜点燃的蜡烛。其二云:“*金堆铅铸飞光,九枝蜡泪铜盘积。”九枝蜡炬一齐点燃,加上*金的飞光,光明可鉴。其三:“洞房灿桦烛,光照双鸳鸯。”再次使用桦烛,这盏用桦树皮卷成的蜡烛,将诗人的意识从渺远的神灵世界回归人间,以其现实中双鸳鸯的温暖反衬下文想渡河与织女相会却苦无桥梁的牛郎之孤单。在《寒夜不寐感成》结句:“慈灯照方寸,灿灿生莲台。”这里没有佛寺,也没有长明灯,而是诗人心头的一缕情思,如同光照莲台的智慧慈灯,使他“触境悟忽开”,获得刹那间的顿悟,明白了生死相恋的终极意义。光明、温暖在他人悼亡诗中是要回避的,曹楙坚则大写,有时有意将蜡炬、灯火的光明、温暖放大,有衬托,但更像是人*不殊,生死同之。
一半是艳情一半是悼亡
曹楙坚还是艳情诗名家,杜文澜《憩园词话》甚称其艳情之作云:“中有《风怀二百韵》、《闲情三十律》,风流藴藉,可为曝书亭替人。”今传其《昙云阁诗集》八卷,《附录》一卷,收古体诗;《外集》一卷,收其艳情之作,除杜文澜称赞的《风怀诗二百韵》《闲情三十首》外,还有《冶春词十首》、前《本事诗》四首、后《本事诗》六首、《本事诗二十首》,以及《集词调名二十四首》等。其实,外集一卷,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其自刻诗集五卷时,就予以保留,自序称:“予得古今体诗五卷,附录二卷,外集与词各一卷。”而此时正值他“十载犹郎署”(卷五《题姚湘波同年居庐读礼图》之二)之时,任职刑部已达六七年,他没有认为艳情诗的刻板传世会妨碍他的仕途,加重仕途的沉沦。可见外集艳情之作并非他人为其编集时搜集所得,亦非他人之作阑入,而是被他自己认可的创作,也可见出外集艳情诗歌于他具有不能放弃之价值。
一边是情真意切的悼亡诗,一边是艳情诗,这二者都为他带来诗坛声誉,长期以来,人们在评论和阅读欣赏他的诗歌时,都是分而论之:悼亡是悼亡,艳情是艳情,二者相距甚远,诗人编集时也有意分而编之,不把它们放在一起。可是,当我们追问他的悼亡诗和艳情诗有无关联时,固有的看法会发生变化,也就是说,他的艳情诗与悼亡诗之间存在着关联。
首先,他有自己的艳情诗创作主张。他承认自己有赏艳钟艳之癖,有着明确的艳情诗创作意识,但认为艳情之作不妨“间有寄托”。在《风怀诗二百韵》的自序中,他称:“《香奁》昉自韩偓,《玉台》编于徐陵。留连侧辞,搜抉顽艳。仆以长康之痴,兼幼舆之癖,白足万里,青灯卅年。招蝶罗浮,载酒燕市,吴宫花草已矣,秦淮烟水依然。爰抽牍以微吟,遂摇毫而遐想。陶令闲情之赋,或主离忧;玉溪无题之诗,间有寄托。”此序可以注意者三。其一,交代自己爱好美丽漂亮的女性。长康指顾恺之,《晋书·顾恺之传》载:“顾恺之尝悦一邻女,挑之弗从,乃图其形于壁,以棘针钉其心,女遂患心痛。恺之因致其情,女从之,遂密去针而愈。”幼舆指谢混,《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韩偓《〈香奁集〉序》也有“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之语。曹楙坚自称有顾恺之之痴、谢混之癖,无异于宣称自己喜欢美艳女子。其二,他的艳情诗有自己亲身经历的情事在,所谓白足万里,指其自滇云回归吴中,即诗集卷五《题广西沈西雍太守涛载酒访诗图》所言:“余年二十一自滇、黔、两粤、豫章而浙而吴,游历万余里。”青灯卅年,字面上可能指回归三十年,也可能指三十岁,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三十年的人生,他用招蝶、载酒概括,前者是文人风流,后者是文人本色。罗浮、燕市,代指地之南北。“招蝶”,比喻冶游,比顾痴、谢癖在艳情之路上又进一步。吴宫花草、秦淮烟水,代指冶游之处及相与冶游之女,此二处以产美女著称。正因为有招蝶、载酒的经历,他便抽牍、摇毫,创作出艳情诗,可见其艳情诗颇似实录。其三,尽管如此,他认为他的艳情冶游之作如同陶渊明的《闲情赋》,抒发的是离忧之情;如同李商隐的《无题》之诗,间或有寄托。所谓离忧,《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离骚者,犹离忧也。”唐司马贞索隐引应劭曰:“离,遭也。”离忧,就是楚辞的香草美人。前人对陶渊明的《闲情赋》看法比较一致,而对李商隐的《无题》诸作争议不断。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唐人诗中有曰‘无题’者,率杯酒狎邪之语,以其不可指言,故谓之‘无题’,非真无题也。”清《四库全书总目·别集四·李义山诗集》:“自释道源以后,注其诗者凡数家,大抵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而《无题》诸篇,穿凿尤甚。”意存否定。然清冯浩《〈玉溪生诗笺注〉发凡》云:“说诗最忌穿凿,然……言外隐衷,大堪领悟,似凿非凿也。如《无题》诸什,余深病前人动指令狐,初稿尽为翻驳;及审定行年,细探心曲,乃知屡启陈情之时,无非借艳情以寄慨。”认为义山《无题》有寄托。在外集《无题》“斜月晖晖照曲廊”一首中,曹楙坚写道:“定有微词嫌宋玉,可无幽梦托曹唐。”本来李商隐《无题》称:“非关宋玉有微词,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李说“非关宋玉有微辞”,曹楙坚则强调“定有微词嫌宋玉”,表明他对自己艳情之作还是坚持微有寄托的。但是,这个寄托是什么?以我们对曹楙坚诗歌的了解,他所谓“寄托”,不是君臣际遇式的*治寄托,而是对妻子的爱情,也即非荒唐的冶游之情。
其次,曹楙坚的悼亡诗中有艳情描写、艳情成分。曹楙坚发妻去世早,且当青春年龄,二人共同生活的时间,从离开云南计算起,前后三年,虽然频繁移家,甚至有仆婢为吃不饱而争食的贫贱悲戚,但双方毕竟涉世未深,曹楙坚后来经历的大的人生坎坷如十举不第、十年不调等,都在妻子去世之后,所以,他们的共同生活仍以情感生活为主,他对青春妻子的印象,浪漫爱情仍是主调。这使得他的悼亡诗对妻子的描写,对双方感情生活的叙述,或多或少离不开青年男女艳情的成分。《出屋叹》之二回顾往日情形云:“忆昔来钱唐,且用赋吴趋。虽无*金床,七宝施珊瑚。亦有绛纱帐,四角垂流苏。明月如有情,团圞照欢娱。欢娱一年事,白日催桑榆。”在钱唐的这一年,应该是夫妻生活最开心的时光,从开篇二句“出屋复出屋,眷此城东隅”看,他的妻子亦病逝于此,钱塘城东隅的这片土地,也是他的伤心地。这也是他的悼亡诗多与西湖有关的原因。在诗中,绛纱帐,四角垂流苏,明月多情相照的夫妻生活场景,虽然不能与七宝镶嵌珊瑚的*金床相比,但无疑是艳丽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赋吴趋”。吴趋,吴趋曲,吴地歌曲,多男女爱情相思,其调缠绵哀怨。陆机《吴趋行》:“四坐并清听,听我歌《吴趋》。”崔豹《古今注·音乐》:“《吴趋曲》,吴人以歌其地也。”早在《世说新语·言语》中即有这样的记载:“桓玄问羊孚:‘何以共重吴声?’羊曰:‘当以其妖而浮。’”《南史·徐勉传》亦云:“普通末,武帝自算择后宫《吴声》、《西曲》女妓各一部,并华少,赉勉,因此颇好声酒。”清吴兰修《*竹子传》:“竹子素工琵琶,唱《可怜侬曲》,哀感顽艳,至是乃更为《吴声》。”可见吴趋、吴声的审美特点。曹楙坚称携妻初到钱唐时“赋吴趋”,知其很早就创作有以妻子为对象的爱情艳情作品。这是无需讳言的,无涉道德。《短歌》在“雌剑化去雄剑愁”的悲而不伤的整体氛围中,出现“火云烧日桃花然”,如火燃烧的桃花意象,可谓艳丽之极。《除夕不寐短歌三章》之三:“手擎屠苏盏,珀碎榴花香。垂垂紫绡帐,盈盈郁金堂。洞房灿桦烛,光照双鸳鸯。星娥偷药惊飞霜,*姑欲渡愁河梁。”这种艳丽的场面应该是新婚才有的吧,与《出屋叹》所写几乎一致。诗人写西湖张庄牡丹败于风雨复遭主人剪去,不只是称花为美人,而且插入一段神奇的艳遇:“忽然胡蝶落衫袖,不知身在蓬莱巅。蓬莱仙子修眉娟,玉沙作地花为田。贻我一枝娇欲语,天香小字银牌镌。”借助于梦境,诗人遇见一位蓬莱仙子,仙子赠送给他一枝天香牡丹,银牌上还镌刻着仙子的小字,仙子是谁?这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雨中游西湖即事放歌》诗自注中其妇字蓉嬛,蓉嬛即是花仙子,花仙子即是其妻蓉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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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曹楙坚的艳情诗有其妻子的形象,及他与妻子的情感经历在,而且还有悼亡在。考察曹楙坚的艳情诗描写的对象,有些显然可以排除自己的妻子,如《本事诗》“春情重问秣陵花”一首、《有寄》、《本事诗》“烟外双桡送去舟”六首;有些明确交代非自己的艳情,如《丙子八月一日邵子山姚建木史仲仁沈芷桥徐季雅高远香蒋澹怀沈闰生同集秦淮水榭都知录事入坐者十有馀人也即席分韵余得楚字为赋一绝句》,是嘉庆二十一年()他三十一岁时与朋友在秦淮艳集时作,还有《春夜曲同姜大廷璨朱二绶作》《秦淮纪事诗同章三孝廉庆曾作》《同人讌集美人香草之室即事四首》等皆是。但即使如此,也很难完全排除其自身与妻之艳情在。如《西湖花神曲同瞿梦香作》,题目显示与朋友同作,然诗中不但正面出现“昙云下士尘栖眼,再拜陈词奏青简”,交代下文花人双写的艳情,属于昙云而非瞿梦香,而且,“花开缓缓出且兰”一句,交代此花出自且兰,而在诗集卷一的《滇中怀古》中,诗人自注:“头兰,即且兰。”从知此花出自滇中,这与另一句花袍来自“天南陬”一致,都是谓其妻。还有“薄命原同顷刻花”,与妻子早逝相合;“芰衣蕙带走龙堂”,与《除夕不寐短歌三章》之二“荷衣蕙带楚灵均,夜走龙堂擫龙笛”一致;“优钵空传妙法经”与《慧云寺看残梅》的曼陀优钵相似;关键的是“愁红狼藉飘衣桁,落花深处春*葬”的葬花,以及“珠沉玉碎灵妃死,愁划心香篆花诔”,以至“愿花莫作相思树,愿花莫作连理枝。相思情苦无人见,连枝泪洒残霞片”,可以说已然是悼亡了。在《牡丹曲》结尾处,写牡丹从盛开到狼藉,到观者惆怅,最后诗人禁不住发出这样的央告:“絮果三生欲问天,飘零莫遣残红嫁。寄语司花并护持,花愁花病替花医。”对名花飘零的感悼,护花、医花的急切心情,全似对自己关切亡妻不够的忏悔。《春夜同姜大廷璨朱二绶作》中艳情描写之后,过渡到多年不见嫋嫋娉娉旷世姿的遗憾,再由遗憾发展到“秦宫弄玉悲寒食,吴辇西施泣挽歌”,仍然写成了花陨香销,其中“婉衿有约期三载”的时间,“花前若个吹箫伴”所用秦穆公女弄玉与箫史成婚配的典事,“短短韶华廿四风,画眉窗畔梦*中”的廿四数字及韶华之逝,也都指向其亡妻,这样,“始知春恨随流水,蓉城欲制芳卿诔”二句,就宣告前四十八句为艳情,后三十二句为悼亡。最为其艳情代表作的《风怀二百韵》写多段艳情遇合,第一段所写从定情、伤别到欢会,迤逦写来,艳情很浓,但到“锦衣天女庙,铜鼓竹王祠。鸼?舟同载,???服最宜”四句,女主角的身份便点出:其妻子,因为天女庙、竹王祠都在贵州,在贵州与他同舟共济的只有他的发妻,他们自云南回归的途中经过贵州。铜鼓也是很有西南少数民族特色的器物。回顾诗歌前面所写“昆湖珠一线,越客网千丝”,昆湖也就可以明确为云南的洱海,在诗集卷一的《滇中怀古》之四的自注中又被称为“昆池”。在第一段艳情叙述中,女主对着水波梳妆,能刺绣,善诙谐,随身带有药物,将心事付与绣鞋中,可谓温柔体贴,这是他对亡妻青春形象的完整而永久的记忆。诗中,这双男女的结局是:“浪本通三岛,峰还隔九嶷。回头惊雨别,转眼失星期。”三岛,海上三神山;九嶷,舜葬之处,二妃曾追之,渡湘水而溺亡,为湘神;星期,牛女星之期会。这些都暗示对方逝去。接下来的“未向横陈见,空凭服散治。手难缝涩布,局悔近弹棋”,是悼亡,是忏悔,而“横陈”二字不脱艳情本色。艳情与爱情、真情与悼亡,竟然如水乳似胶漆。
余论
中国诗歌原有写妻子而笔涉艳丽者,如诗圣杜甫《月夜》诗颈联“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原有悼亡与艳情并存的作者,如唐代元稹,既写出众多的艳情之作,又有《遣悲怀》这样的悼亡名篇。但杜甫的那两句诗被人讥讽:“自写闺中人,可乎?”又被人评论为:“用‘玉臂’,欠雅。”至于悼亡与艳情的对象之间是否存有关联、是否同一,更是成为思考、判断的禁区,道德、伦理观念甚至强大到让人觉得往这方面联想都是不被允许的。文人们似乎形成一个默契,诗歌创作也遵守一个“潜规则”:艳情描写施于妻子之外的女性可,施于妻子则不可。事实上,唐代之后,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悼亡词,对亡妻的记忆和描写是“小轩窗,正梳妆”,有人解读为新嫁娘未必被人广泛接受,然至少是爱美的妻子,不是艰难持家、吃苦耐劳型的贤妻良母。明代王彦泓以艳诗《疑雨集》闻名于世,同样作有悼亡诗。清初朱彝尊文坛地位崇高,同样作有艳情诗词。性灵派宗师袁枚,因为沈德潜选诗不收王彦泓的艳情之作而写信前去责难,并与程晋芳就艳诗存在的合理性展开过论争。时代发展到清代后期,程朱理学的影响渐渐缩小,加之海禁大开,各种观念不断传入,夫妻关系也不再是文学(诗歌)描写的禁区。与曹楙坚交往唱和同作艳情诗的陈裴之(小云)之父,著名的诗人陈文述(—),已经以外集保存自己的艳情诗。比曹楙坚稍早的孙原湘(—),不但效法编艳诗于外集,而且,在艳情诗中描写其妻子,著名的女诗人席佩兰(—?)。比曹楙坚稍迟的蒋坦,不但有《秋灯琐忆》记载其与妻子关锳(约—)日常夫妻生活,颇多细节描写,虽无艳情内容,但这种夫妻关系和生活,一般只在男性与妻子之外的女性关系中见到。也是在《秋灯琐忆》中,蒋坦回忆十年前一首寄内诗,中有“可怜玉臂岂禁寒”句,正用老杜“清辉玉臂寒”,蒋坦称:“忆戊申秋日,寄秋芙七古一首”,复言:“此稿遗佚十年,枕上忽忆及之,命笔重书,恍惚入梦。”戊申为道光二十八年(),十年后关锳已经去世,蒋坦回忆此诗,亦未删改“玉臂”二字。而与孙原湘同时的沈复(—后)所作《浮生六记》中有《闺房记乐》,却被称为中国文学不写夫妻生活的少有的例外。罗列这些文学事实,旨在说明曹楙坚在悼亡诗中写艳情、艳情诗中写悼亡,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着一定的文学传统和社会时代的背景,尤其在清代中后期已然成风。无论悼亡诗还是艳情诗,曹楙坚对妻子的感情都是真实的、诚挚的,在他这里,艳情与爱情(悼亡)的紧张对立关系既然解除,从而为中国文学带来一种全新的爱情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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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年第1期,经作者授权转发。为阅读方便,现已将注释略去,仅保留参考文献。
顾问:杜桂萍
主编:*敏
刘建欣
编辑:于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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