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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十月白”
平生亦喜杯中物,但并不善饮;不过有三五知己小酌,动辄率性,频生豪情,虽不至当席沉酣,然微醺是起码的,飘摇离席也是常事。上学时首次在宿舍与同学共执杯,渐入佳境时,面对同学的敬酒,一次次义薄云天地将杯中物倾入口中。有苏北酒乡来之同学不免诧异:想不到你这个江南小生竟也如此有量。那年我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好强争胜的年头。适逢元宵夜,喝完酒即随人上街观灯,可谁知我一只囫囵的灯都没观到,抬眼,满大街都是一溜又一溜迷离连绵的光串,而步履绵软轻快得仿佛驾起了祥云。
并不善饮的我那天晚上倾情豪饮,可能颠覆了同学对江南人的一贯印象,确乎还反转了对江南人的成见。我老家虽是文人笔下的江南软烟轻萝地,但不乏灵光一现的热血情怀。老家江阴,吴语发声居然是“刚硬”。并不高大坚固的江阴城下曾折了努尔哈赤近10万强悍八旗子弟,连三位王爷也搭进了性命,而时固守江阴城的主力不是官*,居然是一位职级低下的典史临时召集、仓促训练的民*,古今中外都是罕有之壮举。
坊间有云:酒品见人品,酒性见人性。江阴人共饮,喝上一口,会说:来,缠落一口!这一口就绝不是只浅抿一下,至少得下去三分之一;喝上一杯,就说:缠落一杯!那必定杯杯见底。江阴产河豚,河豚上桌,筷头一点,就一个字:“缠!”我上学时教我们基础课古汉语的邱先生是个美食家,业余研究中国烹饪,业余而专业—干脆调入本校中国烹饪系。闻听我来自江阴,就对我道:你们江阴人拼死吃河豚,果有股胆气!“缠”,是江阴方言,说“缠”时一定是斩钉截铁充满了义无反顾的豪侠之气。颇为传神的“缠”字,在江阴方言里有着丰富的意味,我至今很难用合适的语言去解释它。三百多年前,不可一世的八旗铁骑自入关以来第一次在小小的江阴城下被“缠”住了手脚,也许从江阴人血性高涨、血脉贲张,不惜与强敌殊死“缠”斗的品性中能领会到“缠”的要义。这般言说倒不是一定要阐明血性与酒的相关性,不过水一样柔情,火一样炽烈确实是酒的形象诠释,拿来类比江阴人或许有几分合理。
中国的酒文化源远流长,江阴与酒的关系,最早也可追溯到江阴和传说中造酒始祖杜康的一段瓜葛。传奇总归是传奇,而江阴民间确实自古就有秋收后做酒的习俗,只为自酿自喝,没有什么品牌。我自认为天生与酒亲近,我的饮酒史可追溯到我的学龄前,大概五、六岁时。
那年我随家人去探望在江阴城外泾北插队的长兄,正是阳光明媚的春日,一路走得大汗淋漓,进得兄长农舍,早已是口干舌燥。兄长烧水间,我折进里屋,见阴湿的墙角立着一尊肚圆口细的陶瓮,翁口上坐一松软布囊,好奇的我上前揭离布囊,一缕芬芳徐徐从翁口吐出。凑近翁口,芬芳氤氲间,翁内隐隐闪着暗影。这是什么东西?又见屋内有一长柄竹筒,这个我曾在南货店见识过,俗称酒端子,专从酒坛内舀酒。我操起酒端子,沉入坛内,抖抖索索舀出一勺,小心啜饮一口,初觉稍有呛口撞鼻之感,随即甘冽醇香,瞬间平服了口中热燥。于是,我放胆连饮几口……后听我兄长说,待发现我时,我正滚落坛边。村里一位远房姑妈见此景况连连拍手称奇称笑,一时传为美谈。
发小聚会,我专程从外地赶回。“组委会”设宴一农家庄园,村肴乡馔,十分对味,更喜席间有村人自酿之大桶老白酒,其他贴着漂亮标签顶着有名品牌的白、红、*、啤便不在话下。
发小中有明眸巧手之玉姑娘,善酿酒,每年家中轮百斤老白酒皆出自伊一双红酥手。自打那次发小聚会后,玉姑娘就对我道:到时我要送你“十月白”。此刻我方知家乡老白酒还有个这样的名称,乍一听,好有节令意味,细细究去,竟有些诗意,让我想起了盛唐那位酒仙并诗仙。这名称有节令,有诗意、有文化,都说高手在民间。我口中连连道谢,心里头就老实不客气地开始了期待。
江南小镇和田舍人家自古就有自酿米酒之习俗。面对逐步侵入的现代文明,多少传统的习俗渐渐淡出我们曾经承袭了几辈几世的生活,所幸酿酒还没有完全退出老家寻常人家。
农历十月,金秋季节,新谷既成,人们就盘算着蒸新米做酒了。十月新糯米,粒粒晶莹圆润,清香扑鼻,用它酿成酒自然也是醇香醉人,老家人谓之“十月白酒或“十月白”。名为白酒,其实新酿成的酒其色新绿,稍存略显*。李白有诗云“绿蚁新醅酒”,言新成之酒莹莹澄碧,酒中微微浮游未滤尽之酒糟碎屑如绿色之蚂蚁蠕动。哦!实在是让人心旌神摇。倘若此时有客来访,相谈甚欢,时至暮昏,彤云密布,寒气侵人;而此刻主人正好新酒既成,于是顺水推舟,捧出“绿蚁新醅酒”,拨旺“红泥小火炉”,看窗外“晚来天欲雪”,于是对客发出“能饮一杯无?”的邀请,你,还能推脱?还忍推脱吗?
“十月白”既成,天气大抵转凉。冬夜时分,拥桌而坐,咂摸一口“十月白”不但满足味蕾之快,而且几口下肚即经络血液通畅,暖意弥漫周身。喝“十月白”,有人喜将酒入壶在炉上微微炖热,而我从来喜喝冷酒。我第一次喝酒就是这般喝的。从酒坛里舀出酒来入杯,直接啜饮,要的就是那份甘爽清冽;倘若喝热酒,便觉混沌懵懂,米酒之品性被热度驯化得了无生趣。《红楼梦》里的男神贾宝玉也是喜吃冷酒的。第八回中贾同学造访梨香园宝姐姐闺阁,不觉到了“天欲雪”的掌灯时分,这壁厢薛姨妈留饭置酒。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薛姨妈怕宝玉喝了冷酒写字打颤,实际上是怕坏了宝玉将来的八股文章,误了仕途经济;宝钗则是怕冷酒伤了宝玉之身。宝玉听了母女之言,便弃了喝冷酒的念头。我是要喝冷酒的,安贫乐道,即便写字打颤又咋地?又有的是满腔热肠,几杯冷酒岂能凝结我脏腑?我没小贾同学那般娇弱,想我当初以五、六龄童之躯温一勺清幽。
有人喝酒言必“浓香”“酱香”且非名酒不喝。有名酒喝固然不错,但非说这名酒要比村酿乡醪高贵多少好喝多少,至少我不以为然。家酿米酒,多半没有蒸馏工艺,故而酒性平和绵软,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米香的特质,挽住了田野的芬芳,留住了日月风霜雨雪的精华。它如温良敦厚的老者,护着你,爱着你,即便你任性了也不会轻易伤你。橱窗里包装精美的名酒渐渐地在我的眼里成了没有生机的工业品。也许是我年岁渐大,潜意识里渐长返璞归真的矫情。
发小玉姑娘煞是顶真,近年关就不时追寻我的返乡行程,终于在我回老家的那天---小年夜前一天托人将自酿的“十月白”送到我手中。玉姑娘如释重负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