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湘,笔名木棉,女,山西省沁水县柏崖底村人。原高平市新华书店经理,现高平市作家协会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际联合会会员,20世纪90年代初就读过北京鲁迅文学院;陆续在全国各种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余万字。年出版女性心态短篇小说集《绿色女人》;年出版长篇小说《雪痕》、散文集《心旅拾遗》;同年,荣获“全国百篇散文选”;年荣获“全国百篇散文选”;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银丝花》。年入《中国当代作家大辞典》;年入《共和国建设档案中国灵*、时代创新文化领*人物》;《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多次荣获省一级以上文学奖项。
藏匿的花季
序章
狂风,像一条鞭子恶狠狠地抽打在我家破旧的窗户上。我原本是躺在小时候就寝的炕上,躺在那个与母亲睡了十几年的破旧的炕上。安静地回想着我一生中值得记起的那些时刻,某个夜晚或者*昏,某个人或某件事。或而模糊,或而清晰着。那风原本也没这么嚣张。后来,不知怎地它就发起怒来,在我家的窗户上“啪啪啪”地鞭打起来。像在鞭打一具处于极刑的尸体。尸体,这一意念在脑子里一闪,我就慌乱起来,就像不是风,像是某种神秘之物,蛰伏在我家的窗户外面。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就像夜晚要降临。我哆嗦地从炕上爬起来,一节节爬起来。是的,我从教师岗位退休后,快六十岁了,正在一天天的老去。老伴儿走了,孩儿们各过各的,只剩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回到了离别几十年的故乡偏野山村。小时候我是那样崇拜它,甚至想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它。现在,村子里却荒凉一片,只有几个老人。刚才,我们还在一起叙旧。此时,他们蜗居在自己的屋子里,守着那份对村子里的眷念,不愿与孩子们,到城市里去住。我规劝着他们,又羡慕着他们……甚至,我也动了真情,想再回村子里住一段。可是,我一时适应不了村子里的环境,还有破旧屋子里的那份凄凉……因为,那风正大把大把地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当我将要靠近窗口的时候,我突然再次看见了那个大黑影子。那个很早以前从我生命中穿越而过的大黑影子,正迅疾地从窗口那一方摇动着的天空中闪过。我惊慌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朦胧中,那个大黑影子在我心中一晃……我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到炕上。循着记忆,我一点一点地沉入下去……
第一部迷惘的中考前后
1
那是一个闷热酷暑的夜晚。
我头扎羊角辫,收完同学们的化学作业,吹灭教室里的罩子灯,关了教室门,正准备与我的女友莲子与海子走时,突然一道闪光从教室门缝儿穿过,接着一个震耳的响雷,听到教室里的窗户“噼啪”一声,过了几秒钟才安静下来。
我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像一口硕大的黑锅,黑黝黝地压在我们学校的上空,周围的田野一下子变黑了,天地万物像要发生什么,只有雷电过后留下的阴影,降落在我们学校的屋顶上,压抑死人了。
我拿着化学作业本,与莲子和海子,匆匆忙忙从一条小土路上跑着,想尽快把化学作业交到王老师手中(我是学习委员)。猛然,一阵狂风卷来,灰尘眯了我的眼睛。我揉了揉,看见一位身着黑便衣,头裹白毛巾,但却看不清五官的高大汉子,从王老师住的那个空巷子里,缓缓向我们走来。我的头“嗡”地一声,不觉全身一抖,嘴唇微微抽搐了一下,以为是一种幻觉,就又揉了揉眼睛,闭了几秒钟,重新瞪大眼睛,想看个究竟——天呐,不是幻觉,黑暗的空巷子里,那块儿白毛巾太显眼了,吓得我恐怖地喊叫起来。
快些儿,快些儿,你俩快来看呐!我咋看见这个空巷子里头,有位高大汉子,正往我们这儿走呢?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湘子?
莲子与海子慌慌张张往空巷子瞅了瞅,不约而同地说,真是瞎圪咂哩,哪有个人影呢?
不不不,我真的没瞎圪咂!这位高大汉子现在已经快走到我们跟前了。我着急地用手指了指那个空巷子,惊恐地大喊着。
莲子与海子又朝那个空巷子瞄了瞄——见没什么异样,摇了摇头,*气地不理我了。
吓得我的腿一哆嗦,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你俩还是没看见吗?
看见个屁!莲子与海子异口同声地说。
随即,莲子还*气地朝我指的那个方向,乜斜了几眼调侃着说,看来你这家伙是活见*了?
啊?你说什么?活见*?
是啊。我可听人说,咱们学校这块地儿,过去是座女儿坟啊!
什么什么?这儿是座女儿坟?一听这话,我的脑子嗡地一声,手一颤,腿一软,扑通一下,瘫倒在地,把作业本也洒落了……
一看这种情况,莲子瞄了一眼海子,不知所措地傻愣在那里。
海子机灵地看了我一眼,忙向莲子使了个眼色。
莲子领会,急忙把惊呆的我,扶了起来。
我喘着粗气,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像塞进石灰似的,干涸的连一滴唾液也分泌不出来。
吓得莲子与海子死死地一人拽我一条胳膊,才强算把我扶回女生宿舍。
2
回到宿舍,我老觉得那个身着黑便衣,头裹白毛巾,但却看不清五官的高大汉子,跟着我也走了进来。吓得我浑身上下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见状,莲子后悔自己那张跑气的嘴,惹了祸,便想方设法找到我们的班主任,如此这般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身材短小、办事干练的班主任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慌忙与莲子跑到校医室。
慢条斯理的校医,听完我们班主任的述说后,一改平常的脾气,提上药箱就往我们女生宿舍奔跑。
女生宿舍里,因我的缘故,早吓得女生们战战兢兢地从通铺炕上起来了。
而我,躺在一个西北角的通铺炕上,颤抖的更厉害了……因为,我看着那盏罩子灯,像*火似地忽闪着。那个身着黑便衣,头裹白毛巾,但却看不清五官的高大汉子,摇身一晃,魔术般地变成一个像压扁了的黑影子,站在了我的身边……
惊吓得我“啊”地一声,慌忙把眼睛闭住。
不行,闭着眼睛也能看见这个黑影子在我面前来回走动。我试着又挤了下眼睛,那个黑影子才隐遁了。
此刻,我突然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通铺炕前。我正要喊叫,那人却极快地将我的手拉住,放平,很小心地为我号着脉……
这下,我方知是校医来了。
莲子羞惭、关切地瞟了我一眼,意外发窘地,额头上沁出些许小汗珠。
见状,我内心里接纳了莲子的这份道歉,向莲子不自然地噘了一下嘴巴。
校医见我恐惧分散,示意莲子给我倒了一小碗白开水,让我喝了点儿朱砂和惊风散——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让我喝过朱砂和惊风散,说这些都是压惊的。
可朱砂和惊风散,不仅没起到镇静作用,反而使我半夜做了个恶梦。梦见一位披着一头银发,红光满面,两眼放光,蓄着白胡子,身着深灰色长袍,足蹬草鞋,手有几米长的老头儿,照着我们女生宿舍的门子,“嘘”,吹了口气,冲进门,在大通铺炕前绕了半圈儿,直奔我的通铺前,像抓小鸡似的,狠狠地抓住我的羊角辫,就从女生宿舍往外提溜我。吓得我发出野兽般响亮有力的叫唤,救人啊……快救人啊……
我的呼叫声,给刚刚稳定下心来的女生们,又带来无比的恐慌。
女生们哼哼唧唧穿好衣服,一窝蜂地又拥到我面前,充满疑惑,充满同情,紧张而又小心地安慰着我、规劝着我。
可我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整夜,窥视着女生宿舍那两扇肮脏而又暗黑的门子,好像不是我们原来的女生宿舍,像是到了另一个不可知世界……老感觉那个黑影子,在暗黑的门子前,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
3
翌日上午,我有生第一次没到教室里上课。犹如一个没感觉、没思想,轻飘飘的东西似的,在被子里来回翻滚着。
莲子与海子下课后来看我。
我没吭气。眼珠子直直地瞪着她俩。想要说什么,心里却空空的,只是咂了咂嘴,长长地呼了口气,把眼闭上了。
莲子与海子默默地走开了。
她们走后,我猛地从简易的大通铺炕上起来,疯也似地穿好粉红色碎花衬衣和一条旧蓝裤子,连宿舍门也顾不上关,仓惶跑到昨晚给王老师送化学作业那个空巷子里去寻找什么。
去寻找什么呢?
苍空,像懂我的心,昏暗无光的空气里薄雾缭绕,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来。
拔地而起的风,在我的脚下以一股强悍的猛劲儿,像刀子似地割裂着我的心。远处白垩垩的天空,雨雾蒙蒙地将我笼罩得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难道真的有*吗?
我瞅着那个深深的空巷子,不断地问着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像从空中飞来的一粒小沙子,湿漉漉地滚落在地下。滚落在地下的我,耳旁飞进母亲的声音,我的湘儿啊湘儿,黑咕隆咚地你老往外面瞎跑甚哩,就不怕碰见*吗?
我才不怕什么*哩。小时候,一不听母亲的话,母亲吓唬我,我就这样顶撞母亲。
可这不是大白天吗?为什么大白天我也怕遇上什么*呢?
我站在空空的巷子里,迎着狂风,隔着巷子里那堵高高的土墙,第一次发现了我以前不再相信的一个事实——我似乎相信有*了。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单纯的我了。那个黑影子像个**儿似的,在我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像是附在了我的身上。我挪着沉重的双腿,顶着雨点,汗流浃背地想从空巷子东侧,往教室里走。可*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空巷子的最顶头。
最顶头的泥土地里,渗出些许泥浆。我一激灵,想扭头再往教室里走。猛然雨点打住,光线暗淡,空气浑浊,巷子里像是被大雾锁住。霎时,我绷着死灰样的脸,惊恐地站在泥浆里,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退,我紧张地看见空巷子顶头的土塄上有一颗很瘆人的灰白色骷髅……吓得我毛骨悚然,变了调的嘶喊起来,啊呀呀,都快来看呐,怎么这儿埋的有骷髅呢……
任凭我怎样喊叫,空气里却没传出我的声音。
那时,我似乎已经无所适从地处在一个虚幻的空间。于是我用双手死死地抠了一下耳孔,又惊叫起来,都快来看呐,怎么这儿有吓人的骷髅、骷髅呢……
还是没传出我的声音,只是混乱的一片杂音……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惶恐不安地去揪自己的耳朵。但只几秒钟,只觉得眼前一闪,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色人影漂游在我的面前。我像中了邪似的,随着那个白色人影,走进一座坟墓里……
我问自己,难道这就是莲子说的女儿坟吗?还是我的一种幻觉呢?
没等我找出答案。恍惚中,给我们带化学的王老师出现在我的面前。
王老师的出现,使我一愣,清醒了。
王老师大概知道我昨晚发生的怪事儿了吧?
这么想着,王老师开口了,湘子,你怎么又来这儿呢?
我我我……一听王老师的问话,我断定王老师已经知道我昨晚发生的全部过程。像是找到了可倾诉的亲人,我真想靠在王老师的肩膀上大哭一场。可我还是忍住了,好像突然长大了似的,把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轻轻地磕着牙齿,蔫蔫地瞅着王老师。
王老师见我这副摸样,规劝说,湘子,听我的话,你的心情老师能理解。可现在你的主要任务就是赶快回宿舍休息,明天不还要上课吗?
可是……
可是什么湘子?王老师安慰我说,别想那么多了,你是个很聪明的好孩子,要相信科学。不过,也许你是用脑过度,神经绷得太紧,看眼花了呢?
不不不,王老师,我没看眼花,我真的看见一位身着黑便衣头裹白毛巾的高大汉子从这个空巷子走出来的。当时我没多想,可现在我觉得很蹊跷。这个巷子里不就住着您一个人吗王老师?昨晚您这儿来过其他人吗?
这……
王老师,您什么都甭说了,让我自己来调节自己吧。
王老师见我冷静下来,忙开导我说,好好好湘子,如果你能自己调节好自己,这样最好。不过,我跟你说句大实话,我刚住进这个巷子时,有位老师也曾提醒过我说,咱们学校所占的这个地方,过去是座女儿坟,尤其是我住的这个巷子,晚上可好闹*了……你说说湘子,这位老师与我说的什么意思?不就是让我留意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吗?听说上届有位女生也遇到过你这种怪事儿,所以学校很重视这个问题。到底咋回事儿,现在……
我绷着死灰一样的脸,木然地低着头,呆站在那儿,没再接王老师的话茬儿。我想给王老师留一个小小的空档,让他赶快走开。
……
没等王老师走多远,我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痉挛,身上的每一根血管,像被那个黑影子切开似的,脉息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这次创伤像一剂*药似的,深深地浸透到我可怜而又恐怖的心灵里;无疑对我的学习、前途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困境。
我不由对自己说,我可是全校初三毕业考试的头名状元啊!
那天,学校的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坐在最前面的,我们两个班的全体毕业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那意思是说,她,经常穿着打补丁的一位丑妞儿,能是我们两个班的头名状元吗?同学们哧哧地笑着……
校长严肃地说,笑,笑什么笑?这是事实!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湘子就是你们学习的榜样!
……
是吗?我是他们的学习榜样吗?
我站在空巷子里,摸了摸我冰凉的脸,扫射了一下四周,忽然感到万念俱灰,甚至想到了死……
这个意念一出现,我感觉生与死就像只隔一层纸……这层纸,使过去的我,慢慢地隐遁、逃离了。我的神经系统已不听我的使唤,竟忘记了王老师的存在,可怜巴巴地站在空巷子的顶头,仿佛要从中寻找到什么,久久地不愿离开。
4
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我的心却像被那个黑影子掏空似的,几大本复习资料,头一遍仔细看过还能记住许多公式,第二遍去看时,竟什么也记不起来,像是突然得了健忘症……这使我很恐怖,恐怖得不愿与任何人接触,甚至连我的女友莲子与海子也不愿见。可内心深处那种执拗的上进心,又使我不服。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我悄悄离开了女生宿舍,离开了人群,独自在学校操场的一个小角落里复习功课。
在那个隐蔽的小角落里,我狠狠咬住我薄薄的嘴唇,咻咻地、神经质地吐出声音和唾液,想把我心内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我的心却安静不下来,老感觉那个黑影子就在我的面前僵站着。
每到这时刻,我便会狠狠地咬咬牙,与黑影子开始战斗……黑影子像是猜透我的心思,忽地又不见了。我仰望一下苍穹,黑影子像个幽灵似的又从天空慢慢地飘下来,而且飘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窥视着我……
这下子我撑不住了,坚实的学习基础硬生生地被这个黑影子搞坍塌了。可以说,那时候我被这个黑影子,被这种外在的力量侵蚀着,带进一种惶恐的、分裂的内心世界里,全然成了一个病态的、分裂的精神病患者。
可我又不愿告诉任何人。一直强撑着,一直在脑子里盘算着如何把这个黑影子熄灭掉。但黑影子,像长进我的脑袋里,与我浑然融为一体,连我喘气时,黑影子也在喘着气。每到这时,我便会想到母亲说的*。
母亲为什么要与我说*呢?难道母亲也见到过*不成?
我猛然想起,母亲常跟我说过她小时候见到过一个黑个桩……
母亲把那个黑个桩当成*,深深地镌刻在母亲的潜意识里,所以母亲下意识里才时常提醒我,让我无形中来做鉴定,看到底有否*吧?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理解了母亲,理解了母亲小时候为什么每天晚上不让我随便出去的那种担忧的心情。
这种千真万确的记忆提醒我,大千世界无所不有,神秘莫测……可谁又会料到,谁在某时某刻遭遇什么奇闻呢?我被黑影子缠绕,困惑,无可奈何,是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我命中该有这个劫难呢?
母亲常说,人的命天注定。
可我又不服。
真实的存在,使我懵懵懂懂的思想,慢慢变得复杂,变得疑惑起来。仿佛在朦胧的意识中不是我似的,我总在不断地提醒自己说,不不不,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我要与黑影子斗争到底!
就这样,我一直坚持到中考那天。
5
偌大的一个考场里,闷热得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深深地吁了口气,把主考老师发在我手中的代数考卷,极快地扫了一遍,开始做题。
没甚羁绊。平素的学习基础使我还比较沉稳。可做到最后一道考题时,考卷子上明明写的是10X,而我的手却像有人指挥似的写成11X。我掴了自己一耳光,随着耳光的响声,黑影子忽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向黑影子一瞪眼,我感觉黑影子也向我瞪眼。
这时,有只苍蝇落在我的脑门上,还发出一阵儿“嗡嗡”声……我咬紧牙关,晃动了一下脑袋,不由看了看左右前后的考生们……
考场里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火锅,考生们却没受到大火锅的影响,专心致志地做着考题。可我却喘不上气来,仿佛是黑影子扼住了我的喉咙……正在这时,考场的玻璃窗户外吹进一股沁人心腑的凉风,一下子,那个黑影子不见了。
我像是被黑影子吓坏了似的,又战战兢兢地环顾了一下,才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往前挪动一下,慢慢地镇静下来。说也蹊跷,后面的几门考题,像有神助我似的,我较顺利地做了下来。
然而,我却以差二分的成绩,没能考上高中。
班主任惋惜地安慰我说,湘子,不要灰心丧气,以你平时的学习基础,明年再复习一年,肯定……班主任见我心情不好,没再说下去。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6
我没及时回家,也没与莲子和海子打招呼,趁女生宿舍午休的空当,像一个**似的,拖着一个简易的旅行包,低着头,悄悄溜出女生宿舍,走出校门,朝东,往我们学校不远的寺庄供销社去找我的父亲。
天空无一丝风,灼热的阳光晒在我的头上、脸上,憋得我脸色绯红,头感觉有点晕。加上小路两边玉米和高粱地里的蝈蝈虫,唧唧唧地欢叫着,烦躁得我低下头,捡起脚下一块小石头,不由扔进玉米地里。我还想扔,一抬头,竟然已走到寺庄乡约五十米宽的丹河面前。我不觉颤了一下——因为去年我淌着这条丹河去找我父亲时,淌到河中腰,突然下大雨、发洪水,要不是那位好心大叔救了我,恐怕现在我已经到阴曹地府了吧……
可是,那位好心大叔连个名字也没留下,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我悻悻地站在刚刚建起简易的寺庄大桥前这样想。如果有一天,我还能遇见那位好心大叔,说什么我也要好好感谢他,并祝好人一生平安。
我俯下头这么思念着,瞟了一眼汹涌的丹河。浑浊的丹河在我的耳边吼叫着,飞奔而去。而我的心却沉甸甸的,酸酸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没敢多停留,急转身,踏上了去寺庄供销社的路程。
穿过一片空旷的小广场,我匆忙走进一条小街市,拐了个弯,到了父亲小供销社的门市部前面。
父亲像是知道我要来这里似的,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旧裤子,来回在门市部的石头台阶前溜达着。
我的眼眶里强忍着泪水,跟着父亲走进了门市里头。
两间门市部里,后墙的货架上大都摆着白粗布,各色花布和一些日常用品。我坐在一个放算盘的桌子前,心不在焉地与父亲说了我中考落榜的情况。本想把黑影子的事儿也告诉父亲,可我又觉得父亲在这儿当主任,整天忙着进货卖东西什么的,哪能再给父亲忙里添乱呢?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考上考不上无所谓,不都已经过去了吗?何必再伤心呢?如果你还想考,明年再复习一年,不想考,来我这儿帮忙也可以呀。
爸爸,我是想……
你想怎么样,孩子?别着急,慢慢说。父亲眯着眼睛,温暖地看着我说。
我想怎么样?我辛酸地吞咽了一下津液,一时想不起与父亲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怎样说呢?看见父亲那副憔悴的样子,我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响,身子忽然腾空起来……我好害怕地去抓父亲的手,可我又感觉父亲一直躲着我往后退……我想喊叫父亲,却又张不开嘴……
这时,我只听见父亲说,孩子,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我只觉得那个黑影子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控制着心里不断涌起的恐惧声音……那时,我多想把黑影子的事儿即快告诉父亲呀!想想,又不愿给父亲添麻烦,只好自己默默地承受着,承受着……
父亲以为我是中考榜上无名,心里难受,便关心地瞥了我一眼,给我做饭去了。
而那时的我,却想到了不该想的风水。我记得母亲常与我说,湘儿啊湘儿,咱们家坟地里长的那两棵大杏树,听风水先生说,闺女们念书可有好处呢,你要好好念书,啊……
是的,母亲说的没错。我实实在在已是中考路上的先头兵,满以为全校毕业考试的头名状元,中考还能有问题?可谁又能预测到我在中考前,会看到那个黑影子呢?
黑影子呀黑影子,可恶的黑影子,是你的出现,破坏了我的风水……我操……
我这么想着,黑影子像猜透我的心事似的,在我面前一闪,不见了。
7
晨曦微亮,我就与父亲嚷嚷着要走。仿佛我会给父亲带来灾难似的,急匆匆地简单吃了个烧饼,喝了几口白开水,背起简易的旅行包,便大步跨出父亲的房间,往外走去。
父亲无奈地把我送到寺庄桥上。
我没敢回头看父亲,也没敢再往丹河下面俯瞰,就像穿越奈何桥似的,消失在茫茫的晨海里……
几只麻雀掠过晨光,从我的头顶飞过,我不由向空中仰视,清晨的气味儿仿佛留恋我似的,使我停住了脚步。本无心再欣赏什么,可我突然感觉,快走到母校王报中学了,就有一种潜意识反应——任凭你信与不信,王报中学四个大字,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挥之不去……我绝对不会忘记,我要回家的第一站路,首先必须经过王报中学的校门。
没什么可逃避的。
我带着满腹的狐疑,远眺着王报中学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瞅见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们相跟着出出进进……我一时撑不住,还斜了他们几眼。
但有一种不祥的征兆——眼前蓦然泛出一道白光,直射在我的眼幕上,吓得我摇动着肩膀,逃窜似地就往前奔跑。
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梨树群影,我知道已经到了西曲村,才算稳住我肉体逃离般的恐慌,摇晃着身子,慢慢地走稳了。
夏日黎明时分的晨光,透过梨树群影,落在我的头上,似乎消除了刚才的晦气。我平定了一下情绪,目不斜视,很快从西曲村边走过,踏上了到枣河村的路程。
片刻,枣河村一条小河“哗哗哗”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见有几个年轻人又说又笑地从小河的石头砟子上蹦过去。犹如一副解药,我彻底地清醒了。于是,我猛跑过小河的石头砟子,换成扎实的步伐,从平路往上走。路两边土地上栽种的许多山楂树,馋得我直流涎水。但我很快把视线收回来,不到十分钟,就走到了两边长满松柏树的岖崎山路上。
漫山遍野的松柏树在我的眼前飘动着……像是走进云层里。层云迭起的天边,灰蒙蒙的一片。我抬头望了望,恐怖攫住了我的思绪。但我没有停下来,沿着黑石岩陡峭的山路,一直往山上攀登。
人有时候很怪——我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抵抗力,像是黑影子给了我抵抗力?还有什么比黑影子更可怕的东西吗?我询问着自己。如果黑影子这时出现,我只身影绰地,它倒能与我做个伴儿哩?
这当儿,我忽然看见小路杂树旁边有一条小白蛇,哧溜一下,从我的身边爬过去。摇曳的白色忽闪忽闪地,在太阳底下,显得那样刺眼。我瞧见这条小白蛇的尾巴,还不断变化着姿势,往前爬行。
也许它是来日光浴吧?也许它是来惊吓我的吧?但是,我竟然不害怕,竟然想起汉高祖斩白蛇一刀两断的故事……我希望这条小白蛇能给我带来好运……因为我听母亲说过,人碰见七寸蛇不好,碰见白蛇就是好运。
可是,黑影子、白蛇,我都碰过,会是什么运呢?
偏巧这时,夏日艳红的一缕光束反照在我的旅行包上。我不由摸了摸旅行包里的书本:像个启示,攫住了我……好像这缕光束能给我带来好运似的,我想抓住它。可它又转瞬即逝。但我想,它毕竟出现过。于是我把这缕光束扩大起来——倘然它象征着好的预兆,不就预兆着我明年能继续深造吗?继而,我又换了一个角度想,也许是我那种不服输的愿望反应?还有那种,盘桓在我内心深处向往最美好事物的自我本能的潜意识反应?
不管怎样,束缚在我身上近两个月的精神枷锁,那时不知为甚,悄没声儿地解脱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友莲子与海子。她们不也没考上高中吗?现在都干什么呢?
心一揪,猛然想起中考前莲子对我和海子,曾说过,如果她考不上,非要去四川巴蜀县找她老爸打官司哩。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莲子涨红着脸,歪着她那个不很周正的身段恶狠狠地说,我老爸他想得倒美,他要与四川那个狐狸精结婚,就非要与我老妈离婚,我老妈偏不离……硬是我老爸在家把我老妈生生地给气疯了……哼,我到巴蜀县不搞他个天翻地覆才怪呢!
你就吹吧,依我看呐,你还不定敢不敢去四川呢?沉稳的海子这样奚落莲子。
莲子白了海子一眼,噘起嘴,凝望着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支持。
可我只是笑了笑,没吭声。因为当时我连自己也顾不住,我心里的那个黑影子,常常缠着我,无形中就与莲子与海子生分了。
是的,是生分了。几个月来,我一肚子积攒下来的自怨自艾,就像大气缸里盛满的水一样,这时多么想与我的女友莲子与海子戏弄泼洒啊……
可是,现在她俩在哪呢?
我站在黑石岩的山崖上,情意绵绵地想到这儿,把身子转过来,眼睛往东俯视,再俯视……内心里一直俯视到王报中学。就像一只思念的小鸟,还啾啾地发出声音。
我的好友们,拜拜吧!咱们各找出路吧。
8
我懈怠无力地在内心里打着颤抖,继续往山上攀登。
不一会儿,我已经走到五龙山上十字路口的黑虎庙跟前了。
暴怒的狂风席卷着四周的松柏树,北边的灌木丛中,有几根电线杆突显地在那儿竖着,像是警卫似的看护着这座山林。我每走到这里,就怵。我听父亲说过,这里的黑虎庙是孝敬狼的,是有来由的……
这句话刚从我的思维里蹦出来,我就全身一颤,仿佛狼就藏匿在黑虎庙茂密的松柏树之间……一种害怕的感觉震慑着我,铅一样的腿,使我瑟瑟发抖地不能挪步。紧接着,一阵飓风袭卷,噼啪一个响雷,噌地一道白光划过天空,一抹红晕被黑虎庙切开,飘泊的雨点泼洒下来,几乎在我发愣的一刹那,一只凶猛的大灰狼像从空中飞来,两眼放着绿光,勾*似的蹲在了十字路口……
我惊慌失措地大喊着,救人啊、快救人啊……
山谷里回荡着我的喊声,掺杂着风声、雨声,孤零零地湮没在无有人烟的五龙山上,如同一曲飘渺的余音,在空气中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情急之中,我陡地想起父亲曾与我说过,狼的脑袋后长着眼睛,你若见了狼,绝对不能慌张,狼是要与你比胆的。
说归说,但当大灰狼凶神恶煞地横挡在我的面前时,我那软弱的心里颤抖着,眼睛里汪着惊恐的泪水,忽然唤起一种血淋淋的自己要被大灰狼吞下去的感觉……
这时,我头晕目眩,心狂跳着、痉挛着、抽搐着……盼望着能有个贵人来救救我……
我就这么惊慌失措地想着、想着……仿佛贵人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忽然胆壮起来——我把旅行包往地下一丢,欠了欠身子,憋着一口气,抿着嘴,从路边折了根粗荆条,眼睛往十字路口一瞟,那只大灰狼先是站起来,接着两只耳朵一扑棱,两道凶狠的绿光,通过空气的传递,折射到我的眼前。我的心忽地一紧,但只一刹那,我给自己打气说,别害怕,你不是上树能手吗?你可以即快地上树与狼搏斗啊?
讯号一发出,我立马做出了上树的准备。
狼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两道绿光又向我直射过来。我全神贯注地把那根粗荆条紧紧握在右手,左手也使劲儿握着,并紧盯着那只大灰狼,紧盯着那只大灰狼……别的东西全然目不斜视,眼前只有我和那只大灰狼……
时间是静止的,周围的一切仿佛成了真空,我与那只大灰狼对峙着、对峙着……狼也像人一样,你强它弱,你弱它便强。父亲好像也这样说过。于是,我横下一条心,把那根粗荆条在空中甩了半个圈儿,就往一棵大树方向跑去……在我跑的时候,我只觉得那只大灰狼“嗖”地一下已经窜到我的身边……
我豁出去了!
我把头上的雨水一甩,猫着腰使劲儿往大树跟前一跳,接着就往树上爬……没想,我猛抬头一望,那只大灰狼却不见了。
这是真的吗?
我从树上跳下来,咀嚼着刚才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我是在做梦……不由得我把手中的那根粗荆条,往路边一扔,拿起旅行包就跑。旅行包被雨淋湿,我顾不上去擦,生怕大灰狼再出现,慌快跑过十字路口,抄小路从黑虎庙的北侧穿过,奔跑,再奔跑,急奔西南下坡路,朝回家的方向跑去。
9
雨仍在下,风似乎小了点儿。我满脸淌着雨水,也顾不上去擦,慌忙扫射了一下四周——不好,这条小路的下端被雨水冲了一道大豁口,人根本就不能行走。
啊,我的天!难道这又是老天在考验我的耐力吗?我在心里嘀咕着,唤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感觉。
冥冥中我感觉,人是何等的渺小!
我凝望着雾气蒙蒙的天空,一种难于忍受的磨难感从脚底板滋生。我像踩到雨水刚落在灼热的铁板上,急冲冲地又返回大路。沙土的路上,薄薄地积着一层灰*的雨水。我从雨水上淌过去,烦躁地在心内大喊,黑影子、白蛇、大灰狼,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都统统地出来吧;我不怕,我不怕,即使下地狱我湘子也不怕,横竖是个死……
呸呸呸……我咋又想到了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才十六岁啊……
立时,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悠然升起。我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心里突然播放出爷爷的声音,一个闺女家念什么臭书,识几个字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
可是爷爷,你这是重男轻女,你这样说我心里不服,我……我歪着头顶撞爷爷……
母亲一把将我拉开,像和爷爷*气,从书包里给我拿出一本书,把我推到院子里小声地对我说,湘儿啊湘儿,你可别听你爷爷瞎个咋!你一定要坚强,咱不学那兔毛毛狗儿,莠子草,往来世上走一遭,咱一定要考高中、上大学,记住没有……
可是现在……
现在爷爷殒命了。如果爷爷还活着,他会怎样看待眼前这件事情呢?
我又该怎样回家面对我的母亲……
我一时愣怔了。我怀着满心的鄙夷,摸了摸我的头,滚烫烫的,一股迷惘的感觉缠绕着我。大概是我心急,我嘬了一下嘴唇,把手按在心口窝上,继续往前走。
偏僻的土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好像又是一个不祥之兆的来临——苍天黑着脸,乌云翻滚着,四周的群山,突然摇晃起来,树枝在摇晃中还发出响声……我猛地感到,这又是老天预先设定好,对我的一种历练吧……
傻闺女,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横下一条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脑子里储存下母亲的这些积淀,此时从我灵*里噗噗地发出声音,警告我。
母亲的话,鼓舞着我——我很警惕地,提醒隐约残存在我内心的那个黑影子为我带来的诸多不幸,心痛地感到我今年在学校毕业考试全校第一,而中考却以差二分的成绩名落孙山的凄惨结局……这可能是有缘由的吧?也许是我命中注定吧?也许是上天对我考验的第一道关口吧?紧接着,二道三道四道五六道关口,无数次的关口,以及等等的考验,将还在后头延续吧?
我就这样郁闷地,神*颠倒地,边走边胡思乱想地往前走,再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我活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一股热血涌上我的心头,猛然又放开脚步,小跑起来。
……
奇怪,但见乌云驱散,红红的晚霞低垂,雨婆婆突然笑了。于是,我充满信心继续小跑着,小跑着……可没跑到下坡路,心里突然有个声音暗示我——湘子,你不能再小跑了,小跑栽了跟头,你就回不到你家了……
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过去我每次回家,都是高高兴兴地走着,有时还大声背诵着诗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可那次,我却被这种暗示桎梏着,像变了个人似的,小心翼翼地做出一副洗心革面的姿态,极快地把旅行包往后调整了一下,慢慢地挺起身子,沿着低洼不平的羊肠小道,听着小道两边杂树丛林中的小鸟及小虫子的声音,神色严峻地皱着眉头,往我家住的山崖底村缓缓地走去。
10
天色还不是很晚,我一走进村子里就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村边大山梨树林子里的上空,闪烁着丝丝缕缕的落日余晖,我们上下村二十几户人家的屋顶上面缭绕着银白色的炊烟。我的鼻子一酸,张着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从没来过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脚步蹒跚着往家走。
其实,离我家还不到十米远。可我却像个小偷似的,怕碰见村里人。因为村里人那时都以我为楷模教育自家的孩子。而现实中的我,却是这个潦倒的样子,我算哪门子的楷模啊?
想到这些,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地跳动起来……我感到万分的孤独与可怜,感到一切都变了,形同陌路人一样,不敢面对村里人,更不敢面对我的母亲。
这种感觉,挤压着我、困顿着我,又停住了脚步——酷似全身充了电,只要我一走就会爆发似的,我黏在山崖底上村的两盘石头碾子中间……
我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好长时间。
村里人好像知道我要回来似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可我潜意识里却感觉,他们都在暗地里瞅着我。瞅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孩儿,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意而死无葬身之地……
啊,我怎么又想到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在逃避,我在逃避,遇到这么一点小小的磨难就逃避,能成什么大气候!这简直是亵渎母亲的好意亵渎我自己!湘子,你个混蛋,振作起来,振作起来吧!你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
这个想法一闪现,就像一道无声的号令:天上的风,鼓起双翼飞掠而过,我家房背后那几棵大榆树的叶子摇晃着,掩映在昏暗苍空中的明月也挣脱出来。我急不可待地站直身子,内心的恐惧顿时驱散,肚子里咕噜了一声,感觉饿了。此时,我忽然想起与我抢吃抢喝的弟弟和妹妹,一股亲情的热流漂浮在我的心头。可只一刹那,我又想起弟弟已经到匣石湾高小住校读书去了。而妹妹呢?这个小淘气*,说不定这会儿准去谁家玩去了吧?
一想到这,我完全无视了其他的存在,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走去。
我走过第一道大门楼子,上了台阶,到了我家的大门楼子外,又亟不可待地大跨了一步,走过去,把大门打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可不知从哪儿飞过十几只小蜜蜂,挡在我的眼前,嗡嗡嗡地飞舞着……我又慌乱了。刚刚鼓起的勇气,被小蜜蜂硬生生地搅得我又不知所云了……
不知是母亲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还是咋的?柔弱瘦小但很精干的母亲,捣着两只小脚从堂屋里走出来。
我怯怯地望着母亲,母亲有皱纹的脸上带着笑容,迎接着我。
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感到母亲的笑容,如同一枚火针插进我的心窝里更使我手足无措。我多想扑进母亲的怀抱大哭一场啊!可精神上受的挫折,受的委屈,却使我的动作一时迟缓起来。
母亲就是母亲,母亲读懂了我。
母亲温柔地乜斜了我一眼,抬起她那双纤弱的手,一边赶着蜜蜂一边走到我的面前,极快把我拥抱住……
我的腮帮子贴着母亲的脸,眼泪像掉了线的小珠子一样滴落着。凭着我的潜意识感觉,我觉得母亲也在流泪。不寻常的心灵碰撞,迸发出相同的感情交融。我知道,母亲做事儿沉稳,外祖父是私塾先生,母亲是在有教养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母亲在儿女们面前,说话、做事儿掷地有声;而且心灵手巧,全村二十几户人家,所有过年的新衣新裤都是母亲裁剪的。母亲是那种心性很高的女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唯唯诺诺一脚踢不出屁来的女人。母亲迷人的魔力能将一场冷落的场面,变得盎然情趣起来。可那时,我却感觉母亲拥抱着我的两只手,微微地颤抖着;从母亲出气的声音中,也微微折放出一股不协调的杂音……
我轻轻地碰了碰母亲的胳膊,母亲的手把我抱得更紧了。可母亲始终没用眼睛对视我。眼通心,我知道母亲那时在想什么。而我却控制不住,憋得眼珠子往外胀,憋得头昏脑涨没着落。千言万语,混合成一口气……憋闷得我长长地呼出来,趁母亲的思维还在犹豫中,我急速地扫了母亲一眼——母亲的眼眶里糊满了泪水,眼袋也明显地耷拉下来。我再也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失声喊叫起来——妈妈,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您就大声的哭吧,哭吧……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好吗?
湘儿、我的好湘儿,妈妈知道我的湘儿是最坚强最坚强的,甚也甭说了,湘儿,你现在的肚子肯定饿了,对吗?妈现在就去给你做酸菜面片儿汤去,好吗?
母亲边说边用那双瘦弱的手擦着我的眼泪,就像抚摸着我的心……婉转地,魔幻般地硬是把我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地、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11
按往常习惯,我们上村八九户人家,每晚都聚集在我进第一道大门楼子外那个石头台阶上听东方大伯聊天。东方大伯是我们山崖底村唯一的有文化人。可那晚,却空无一人,只听见树枝摇曳、时不时传出治水哥家里的狗吠声。
我趴在土炕上给小妹讲故事。小妹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成天与她在家玩儿,她才高兴哩。可我却没心思与小妹玩儿,想着怎样与母亲说黑影子的事儿。就那么与小妹心不在焉地忽悠着,忽悠着,不知何时,母亲已经站在土炕前。我一尴尬,唰地一下黑影子从我的脑内蹦了出来,闪了一下,又不见了。
这使我措手不及,失*落魄。我流淌着满脸的汗水,就像一只落水狗似的,摇头摆尾、喘着粗气,盼望母亲的怜悯。
母亲猜透了我的心,立马向小妹发出号令。
去去去,睡觉去,都什么时候了还缠着你姐给你讲故事。
就不,我就不想睡,妈妈是个大坏蛋。小妹眼瞅着我,嗫嚅着对母亲说。
我绷着脸,沉默不语。
我知道我伤害了小妹,赤裸裸地感受到我的自私。可我没办法,我担心那个黑影子再蹦出来,不知该怎样与母亲说黑影子的事儿。就像一个急于下幕的小丑似的,没等下幕的音乐声响起,我就慌快地一扭身,跑到院子里去了。
借着月光,这时我才看清楚我家破旧大门楼子上有一窝小蜜蜂。
我用目光审慎地盯着它们。一个奇怪的念头从我心中升起——这些小蜜蜂,每年要采多少朵花才能酿成蜂蜜啊?在采花的过程中,它们要经过多少磨难呢?而我,见了一个黑影子就不知所以了,比起这些小蜜蜂,我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虚弱、多么的无能啊?我为我有这种猥亵的心理,骂着自己、恨着自己,踟蹰、蹒跚地走到石板院子的中间时,不觉一愣: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榆树的影子与我的影子也倒映在院子里,不断地摇晃着、重叠着……
我惊呆了。东方大伯经常给我们讲的《封神演义》、《聊斋志异》之谜摆在我面前,我糊涂了。我在脑袋里为找不到这种神秘现象的答案,简直快要疯掉了。我急躁地在石板院子里走来走去。透过月光,我又看见我家窗户上映出母亲哄小妹睡觉的影子。
又是一个影子?自然生活中有多少个影子啊?
这种突兀的悬念,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针扎般地刺得我的血液里遽然有一种晕眩和微醉的感觉……紧接着,下一秒的下一秒我又会看到什么影子呢?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就这样稀里糊涂,无止境地一直看下去吗?
不不不!我使劲儿握住双拳想,我要坚强起来!我要学小蜜蜂!于是,小蜜蜂的影子在我的脑袋里一晃,我下了决心!
仿佛神秘的空间也配合我的心情似的,霎时,广袤的苍穹满溢出群星洒泻下来的光线,一直沁入到我的内心。我不自觉地又乜斜了一眼树影与我的影子,似乎重叠在一起,不摇晃了。我轻松舒畅地呼吸着微微有点儿闷热的空气,借着光线,我又眺望了几眼小蜜蜂——我的灵*深处,陡然开启了一条小缝,奇迹般地把我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一下引到广阔的大自然中去。
我爱大自然。
我走出大门外,大门外的五棵硕大榆树,都是爷爷辛辛苦苦栽种起来的。刚栽上头一年,就有两棵枯萎了。可爷爷却对我说,不要管它,它的生命力很坚强,说不定明年就会长起来的。现在,果然像爷爷说的那样,高高地矗立在靠南面的一个厕所之间,多少能调节一下厕所里散发出来的臭气味儿。
我走出第一道大门楼子,又往外走,西北角有一盘大石头磨子。我猛然想起小时候经常与母亲推着这盘石头磨,磨玉米面,高粱面、五谷杂粮面、过年还磨白面等等。
石磨的背后,父亲还栽种了一棵大花椒树。小时候我推磨一偷懒,母亲就吓唬我说,小懒虫,你不好好推磨,就喂你花椒吃。
我瞅了瞅了那棵花椒树,刺鼻的麻呛味儿,窜入我的鼻腔。我揉了揉鼻子,不由往东北方向仰视——我最喜欢吃的金针菇,*生生地在那儿迎着晚风,向我招手呢。我慌快地绕过那个小牛圈,走上一个小陡坡,走进金针菇生长的地方。潮湿而清新的香味儿,吮吸到我的肺腔里,清爽爽的……直到牛圈北面的几棵大榆树和土塄上成片的大梨树叶子,发出呼呼的响声,我才从金针菇湿润的土地里往外走。但又停止了脚步,想再多看几眼——因为这块儿地,是我与母亲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开垦出来的。我越看越兴奋,越看越不想走,竟然走过去,把脸贴在*灿灿的金针菇上面,摩擦着、摩擦着……忽然感觉,我与大地、我与晚风、我与金针菇合二为一了……
12
出乎我的意料,有天上午母亲把小妹送到东方大伯家,要和我去我家的自留地,河岭山上。爷爷说,河岭山是我们村的制高点,风水好。相传南蛮子到河岭山上盗金牛没盗走,盗了半个牛角,一下子流出一股清泉水,就是我们村南现在的河沟水。
一想这,委实使我高兴。因为我好长时间没有去河岭山上了,也为撇开小妹这个小累赘能与母亲独处一上午而高兴。可转而又想,父亲不是说每年给小叔拾块钱给我家经营好自留地吗?怎么母亲……
悬着这个疑念,我与母亲往河岭山上攀登。
苍穹之下,河岭山上笼罩在一片绿色之中。陡峭的山路两边,由远处茂盛的松柏原始森林,到近处偃伏在块状的庄稼地里的一块块儿枝叶茂盛的大梨树、各种果树,还有生产小队以及私人自留地绿莹莹生长着的玉米、高粱、谷子和各种蔬菜之类的生长物,在微风的拂拭下,惬意极了!
可母亲却黑着脸,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母亲那双柔弱瘦小的小金皇后脚,像是有定力似的,走在羊肠小路上那么铿锵有劲儿,那么不容置疑。冥冥中就像我心目中的一尊神……我被母亲这种无形的力量感动着、融化着,只觉得河岭山上释放出来的那股松脂香气、野菊花香气、醋溜子香气、麻溜子香气、还有叫不上来的什么气味儿,一咕脑儿都吸吮在我的胸腔内。甚至,我还感觉到有小蜜蜂采野菊花的“嗡嗡”声……我两眼放着火花,一路上注视着母亲,渐渐地觉得自己矮了下去、矮了下去……
但我却感到极度地不舒服,极度地生闷气!
我的面颊火辣辣的,则完全是另一个我,顶撞着我那个柔弱、胆小、虚荣、不敢面对的小家伙,亟不可待地想把它挤压垮。我生命中那一点点执着追求的自我感觉,那时,刻不容缓地、坚定地、完全地占了上风!随之,那被征服了的真实生命中的一切恐惧和痛苦,这时被母亲与小蜜蜂的坚强存在,让我彻底地升华了!
我的另一个自我,使我一下子,走路挺起腰板儿来了!
母亲已经开始耧玉米。
我紧跟着母亲一起耧。可与周边的自留地相比,光线照在我家自留地的玉米杆上,一株株营养不良的玉米,像霜打了一样软塌塌地耷拉下来。母亲这时才控制不住地、严肃地对我说,湘儿,你知道今天妈为什么要领你来这里呢?
不知道。我心里空空的随便应付了一句。
是你小叔家瞧不起咱家,要让咱家自己栽种自留地呀。
啊……我小叔家怎么会这样呢?
不过无所谓,孩子!妈就是要让你来这儿长长见识,离了别人咱们照样能活下去!而且你要给我记好了,不要光看眼前这点儿困难,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开学后你一定要去复习功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懂吗?
母亲这份儿望女成凤的夙愿,鼓励着我、鞭策着我,使我哽咽着说,妈,请您老放心,我一定会的,一定!
我还想再说什么,母亲没给我机会。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顶着灼热的阳光,沉着熟练地早给玉米的根部拢土、松土了。我也紧跟着母亲,笨拙地做着这些动作。此时,河岭山上的气温逐渐升高起来。猛然,玉米杆子上的一片*叶子被我不小心的耧动,不情愿地落了下来,而我的潜意识里却像一团火一样,逐渐上升到意识里——我把落下来的这片*叶子,埋在玉米的根部下,猛然听见小蜜蜂的“嗡嗡”声,在我的周围萦绕着,萦绕着……
循着声音,我仰起头,眼前一片金*,晃得我几乎看不清河岭山上的其它植被。这种意象,冥冥中好像是在暗示我,你想了解河岭山上的所有全部吗?你想了解人生吗?那你就必须亲自经历,攻坚克难,闯出一条别人未走过的路子来……
想到这儿,我瞥了母亲一眼。母亲的眼睛从我回家至今,第一次没有回避,亲昵地看着我。我忽然感到我的体内热血沸腾,整个河岭山上也像晃动起来似的,我的身子失重了……
湘儿,不许软蛋!
我一趔趄,站直了身子。
13
我没让母亲失望。
我与小叔到河岭山上给小队的牲口割草时,我很稀罕自己装得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倒是小叔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湘子,你恨小叔吗?
小叔,您这话什么意思?
别装了孩子,我不信你妈能不与你说你家自留地的事儿?
说了小叔,我妈说无所谓。
啊……你妈真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小叔,我妈就是这样说的,都是自家人我何必哄小叔呢?
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孩子!我不该做那些伤害自家人的事儿。可我也是……
别说了小叔,我知道小叔也有小叔的难处,可我现在不也回家了吗?我与母亲也能对凑着照顾好这点儿自留地。说完,我望了望我家那块儿稚弱的自留地。
我瞅见小叔也往那儿斜了一眼说,湘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小叔说,好吗?
知道了小叔,我会的。
说完这句话,我与小叔默默地都去割草去了。我知道,我家不会再为难小叔了。听母亲说,是小婶婶不让小叔给我家种自留地的。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河岭山上,照射在漫山遍野的松柏树和青草上,也照射在了我的心田上。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患者急需照耀阳光一样,在阳光的沐浴下,困乏地跟在小叔的后面挥舞着镰刀漫不经心地割着青草。猛然,我看见小叔是用手割草的。小叔用手割草的影子漂浮在我的视线内,我先是一愣,接着我就惊讶了。
为什么我对影子会这样敏感呢?
我狠狠地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想,其实这些天,影子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把它排挤掉那是不可能的了;只能与它相互交融,相互对抗了。想想也是:只要有光的地方,只要有阳光和月亮哪怕是最微弱的阳光和月亮,人影总是伴随着光、阳光和月亮的流逝而不断地行进的呀!
是的,在长长的,孤独的光线里,任何一个人都在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摸索,不断地总结,我能例外吗?
我匆匆地又凝望了小叔几眼。
小叔见我迷瞪着不割草,还以为我是哪儿不舒服,便问,湘子,你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小叔,我是觉得您怎么能用手割下草来呢?
习惯了。
习惯?我一时怔住了。小叔见我心猿意马考虑到我的落榜情绪,便冲我笑了笑,又用手割他的青草去了。
可我却慌乱了。我问自己,我能习惯这样的农村生活吗?我能像小叔这样扎扎实实地在小队当个农民吗?像我这种不懂劳动规矩的小农民,一上午连一分工都挣不上,我能坚持多久呢?况且,我还答应母亲要继续复习功课,我能办到吗?我感觉,当一个人处在低谷之时,真不知该如何把握自己呀!
我不停地在心内盘算着、计划着,几乎不知已经中午了。
小叔把草整理好,除自己捆了满满的一担外,又给我捆了一小捆。我不好意思将草使劲儿地放在肩上,不习惯地扭动着沾满细草丝的臀部,紧跟着小叔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小叔挑着青草,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但也不时地回头照看着我。
路过我家自留地的土塄边,灼热的阳光毫不客气地暴射在这片可怜的土地上。我下意识地睃了一眼:藏在*叶子下面的玉米棒子蔫蔫地耷拉着。我把捆好的青草从右膀子挪到左膀上,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瞥见小叔沉甸甸的担子一摇晃,蹙了一下眉。我知道小叔在想什么。小叔只要一蹙眉(小叔有个习惯,一蹙眉就是对某件事的决定)我家的自留地没准就有救了。这时,我才理解了母亲为什么要让我和小叔来河岭山上割草。原来是,母亲想趁机让我与小叔说自留地的事儿呵!回忆村里人都说母亲有心眼儿,我模模糊糊。而那天,我才真正地领教了母亲的智慧。
母亲永远意守丹田,不像我,老是心猿意马。
该死的心猿意马!
为了抵御我的心猿意马,我剜了一眼我的影子,慌快地迈开步伐,追赶着小叔。我忽然发现小叔的后背有点儿佝偻,心一酸,把脸扭到正路上。没想,我一哆嗦,腿一软,连人带草滚滑到崎岖的小路上。
小叔叫了声,不好……急忙把青草担子往路上一撂,就去拽我。
我跌坐在有石子、有土灰、有羊屎蛋子的小路上,就像跌坐在人生的坐标上。于是,我借助小叔的力,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我却感到左膝盖钻心钻心的痛,痛得我眼泪满眶,腿也迈不开步子了。但我还是强忍着,强忍着……
小叔见我这副样子,开导我说,孩子,叔叔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过,你也别太难为自己,不行咱再考一次,凭你的学习基础明年肯定能考上的,孩子。
我诧异地盯着小叔……我万万没想到小叔也会说这些话。这我才忽然想起,我刚上初中时,每次回家,小叔都要把我送到黑石岩下面……一股感激之情涌入我的心腔,并驱使我狠狠咬了咬牙根儿,站直了身子想,多好的家人们——他们没有文化盼我有文化,村里人也盼我有文化……一股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剔透地传入到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在那一刹那间,无尽的渴念和激情紧紧地扼制了我,抓住了我。我像拼命三郎一样,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小叔、甚至忘记了自己,突然神清气爽起来。
紧接着,仿佛天上的阳光也不那么烧烤了,河岭山上的松柏树,在微风的摇摆下给我打着拍子,我一鼓作气,紧跟着小叔从山上走到了河沟面前。
河沟里清凌凌的水潺潺地流淌着,我吁了一口气,真想吸吮几口清泉水。可我还是忍住了,这是我回山崖底以后第一次感到我神圣的梦想与山崖底村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欢乐、激动!就像一个刚刚学步,蹒跚走路的孩子,我挑着青草,磕磕绊绊地走过河沟,走过汤儿地,走过大山两处结着满树梨子的葱郁梨园地,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
我把青草放在院子里,一进家门,愣住了——学校没放假,南村姑父为甚来我家呢?
南村姑父在李家河中心校当校长,是我最钦佩的长辈人之一,人性好又乐意助人。我这么思谋着,南村姑父就开口了。
哎,湘子,我在家等你老半天了,你的中考情况你妈已经全和我说了;所以我想与你商量个事儿,如果你愿意的话,与李家河相邻的西曲学校,眼下正好缺一名代理教师,你想去吗,孩儿?
我……我傻愣了一下,瞥了母亲一眼说,当然我愿意去了姑父。不过我还想……
知道知道,你还想明年考高中,是吗?
是的!
孩儿,不妨碍你明年考高中,只有三个月的代理期限。
哟,是这样啊,那我听姑父的。妈,您说呢?
妈没意见,只要你同意就行,孩子。
14
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是为姑父给我找的代理教师兴奋,还是别的原因,我不清楚,反正心里空空的,像没着落似的。趁母亲哄小妹的空隙,我悄悄溜出房间,走出大门外,到了大门外东方大伯经常给我们讲故事的那个长长的石头台阶前。
台阶前面,有个30多平方米的地方,是每晚聚集我们上下村听东方大伯聊天的地盘,此时却空荡荡的。但我却觉得它不空。那种无声无息的气味,那种我熟悉的旮旮旯旯,那种聊天的声音,那种相互戏谑的声音,都在我的周围萦绕着,萦绕着,似乎还在诉说着某种神秘的暗语……可以说,只要是我们山崖底村的一份子,谁也不会忘记,我们村每年过了正月初五,就会在这儿集中排练节目和耍乐。排练时,我们村大人小孩几乎都来这里看热闹。那时,我把在学校学到的文艺节目和歌曲全都搬到这里,教我们那些小伙伴们,有时我也独创些节目。小时候正月十五大队、乡里比赛什么的,我们村独占鳌头。吹口琴,我就是那时学会的。1、3、5,为吹音,2、4、6、7是吸音;高音、中音、低音相同;关键得把嘴张大,把口琴含得深一些,要含到七个孔,还得用舌头盖住以下主要六个孔,留出右面一个孔,这样你经常练习着,就会吹出花样来……
我们村那些小男伙伴们,更厉害。不知他们悄悄跟谁学的锣鼓吹奏技巧,竟然还去我们县里参加过比赛,得过大奖哩……我越想越兴奋,不由慢慢坐在了那个台阶上,品味着那些美好的时刻,仿佛在等待什么……在台阶上躺了好长好长时间。心想,也许村里人为了爱护我,才躲着不想见我吧……
冥冥中我总感觉会有人来……这么思谋着,思谋着,我在台阶上翻了个身,飒飒的微风将我唤醒,我才知道是在那里发迷瞪哩。
但我并不死心,一骨碌从台阶上起来,眯着眼睛四下里仰视了一圈儿,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北面小牛圈后的那几棵依傍在地塄上的大榆树,发出惯有的那种风刮树木的小吱吱声。猛然,我的五官全苏醒了,感觉到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片落叶,都充满了温馨的感觉……几个小蝈蝈声,把我引到大山的一片梨树林子里。梨树枝桠间泻下来的飘忽光点,我仰望了一下,有棵大梨树,摄住我的眼帘——我奇迹般地想起我小时候上在这棵高高的梨树上,去掏鸟窝的情景。
那天,不知是谁告诉了母亲。母亲从家跑出来,走到那棵大梨树跟儿,仰起脸跟树上的我说,湘儿,妈没想到我的湘儿还是个上树能手呢?可今儿天快黑了,我的湘儿赶快下来吧,赶明儿你再上树去掏鸟窝,好吗?
好的,妈妈,我已经掏到五颗鸟蛋了,您等着,我很快就下去了。
树下的几个小伙伴们,“嗷嗷嗷”地给我拍手叫好。
可我万没想到,我的脚刚从树上下来一着地,母亲一把拉住我,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阵痛打。吓得那些小伙伴们也不管我,屁颠屁颠地跑得没影儿了……
心头浮过这些往事,犹如一道野味小菜,我扑哧一声笑了……
接着,我急促地在梨园地又转了一圈儿——铺天盖地的墨绿色之浪涛,汹涌掀起,我恍惚还听见那棵大梨树发出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充满了对我的爱戴……我似乎找到了某种安慰,我与树同在,我与村子同在的良好感觉……
这种感觉温暖着我,督促我往家走。可我又感觉,我的小伙伴们还在某个小角落里,或在某棵树上关心着我;黑暗中的萤火虫也在为我闪着光,磕磕绊绊的石子路上,也像是忽然修好了似的,我一口气畅行无阻地走到了我家大门外的石头台阶前。
我正准备进大门时,好像有个声音说,湘子,我在这儿等你好长时间了,你去什么地方转悠呢?
我……我这不是在梦游吧?
不是的湘子,我是你东方大伯呀。
我的身子一震说,真是您吗东方大伯?
是啊湘子。
我猛然清醒过来。
东方大伯并没客套什么,直奔主题说,湘子,我听你妈说你明天就要去西曲学校当代理教师吗?
是的,东方大伯。
这很好,这很好。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咱们村过去也出过几个秀才,可到我们这一代,就不行了。虽说我们这代有俩人南下当兵,一个在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当检察长,另一个在昆明兵工厂当厂长,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就只剩下我这个二五眼儿了;而你们这一代就数你最有出息的了,所以……
大伯,您什么都甭说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我……
东方大伯笑了笑说,你怎么了?现在不是机会来了吗?湘子。
我……我在心里憋着气,没敢再说下去。
见状,东方大伯移开我的眼睛,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扭头走开了。
可那一拍,给我加了很大的压力……我在心里纠结着,扑通一声又跌坐在石头台阶上……
第二部
黑匣子西曲学校
1
我拿着姑父的介绍信、带着我的梦想终于来到了西曲学校。
西曲学校在西曲村的正中央,是西曲村的文庙所在地,离我们王报中学只有三里地。我忽然冥冥中感觉,像是老天眷顾我似的,让我住在离我们王报中学不远的地方,窥视着她,敬畏着她,眷念着她。再加上,我从王报中学走出来,每次回家第一站先路过这里,对它的地形太熟悉、太了解了。它北面环山、南面有条河、植被好、树木多,尤其梨树多,与我们山崖底村很相似,所以我对它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可现在回忆起来,却比抽我的筋,割我的肉还要难受。
可再难受,再疼痛,我也得回忆,也得从我尘封多年的记忆箱子里,把它一缕一缕地理出来、拽出来、抠出来,因为这里隐藏着一个无法形容的颠倒我一生更大的黑影子啊!
这个大黑影子,时时压迫着我,袭击着我,我怕有一天,我突然咽了气,就没机会再说了。或者有机会,也不会像今天晚上这样急着想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如果谁有兴趣的话,加上自己的想象,写成小说什么的,还可以从中领悟到什么……
想到这儿,我从炕上挪下来,舒展了一下四肢,不由得又扫射了几眼我家的破旧窗户。透过外面的微弱光线,窗户上映现出风刮树叶的影子。我看着那些树影子,看了看我新买的那套做饭用品,拿起炕边的自带水杯,呷了几口,也不想去做饭,便又重新坐在炕上,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了。
2
我那时在西曲学校代理的是音乐课。
那天,当我怯怯地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们都唧唧咕咕地乱了起来……有一个子比我还高的男生,站在书桌上指着我嘻嘻笑着说,哼,小女孩儿,才多大一点儿,竟敢来给我们上课?
你……我嘴哆嗦了一下,真想拿起盒子里的粉笔,照他的头砸过去。可我眼里含着泪水,还是忍住了。我知道,如果我第一节课炸了锅,就休想一直代下去。还有母亲来时对我说的那番话——湘儿,你给我记好了,头三脚难踢,一定要沉住气,沉住气不少打粮食……
这种想法鼓励着我,不知从哪来的那股勇气,我使劲儿拍了拍讲台上的桌子,从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口琴,在空中摇晃了一下说,来呵!有本事的给我站在讲台上吹一曲“抬头望见北斗星”呵!
我的这种笨拙的做法,一时镇住了他们,一时鸦雀无声……不知何时,那个高个子男生,也被我的威严所吓住,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了。
这时我掏出手帕,擦了擦鼻翼上沁出的汗珠,强忍住内心的惶恐说,同学们,那我们这头节课就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好吗?说毕,我微微噏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同学们,分明是盼望他们的支持,哪怕是微小的支持……
在这切切盼望之时,我只觉得教室的窗户上,有个人影飞快地划过去——难道是学校的崔主任只身来考察我吗?我猜测着,心里怦怦乱跳着,像要冲出肋骨。目光死死盯着窗户……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我出现了——你啊你,湘子,音乐是你梦想中的梦想,你为什么要这样怵怕它呢?而且,你还思谋着将来要报考音乐学校,这样的表现你不觉得你太可笑了吗?同志,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你每年春节放假村子里跑耍乐,不也是个组织者吗?识谱、吹口琴、拉二胡你不也略知一二吗?怎么,见了这些小学生们,你反倒惧怕了吗?软蛋、十足的软蛋……
不能软蛋!另一个我想到这儿,立马占了上风。于是,我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咽喉,急转身走到讲台的大黑板前,工工整整地书写了“抬头望见北斗星”七个大字后,用口琴吹奏了一曲小过门,扯开嗓门,教同学们唱开歌了。
声调不同的音节,从有缝隙的空间,缭绕地飞出教室……
此刻,我不由往窗户外一眺,微风徐徐,天空蓝得令人心醉……又一眺,窗户上有几个人影儿来回晃动着。我知道,这是老师们在窥视我,观望我。可我却无法言喻那时的心情,我身心交瘁,身心疲惫,竭力寻找着内心的另一个我,置身于一个迷惘的追求中了……
那晚上我失眠了。
浓黑的夜幕无声无息地袭击着周围的一切,把我载入到深沉的黑暗中。也许这座学校依傍着后面的一座大山威严可惧,也许它是过去的文庙人们虔诚敬畏,反正我害怕极了。
强撑到午夜一点多,天上的苍穹像发慈悲似的,骤然席卷了黑暗,散发出乳白色的清辉。顿时,我的心似乎染上一抹温暖的光。可这温暖的光,没给我带来好运反而使我的小腹疼痛难忍燥热了一下。我的心一紧,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阴道里流了出来。我害怕地就往大门外的厕所里跑。刚跑到厕所口,我模糊觉得里面像是蹲着一个人。我不知道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个*?我没命地跌跌撞撞地又往回跑。
更令我害怕的是,我只觉得这个人,是*或是影子,已经跟着我进了我的房间。我失*落魄地去寻找开关,没想把开关的细绳子拉断了。慌张中我想起了手电筒,摸索着找到后,又没电了。我急中生智又想到了火柴。母亲出门时给我塞进旅行包一盒火柴,母亲说,单枪匹马出门在外说不定何时就派上了用场。谁料这时真的派上用场。这个用场使我想到母亲继而想到了小蜜蜂,好似一条神秘飘忽的牵线,悠缓地在我的面前一晃,我的眼睛一亮,逮住了那根拉断了的开关细绳子。我轻轻一拉,灯亮了。我像从地狱走进天堂一样,舒缓地吁了一口气,忙去看内裤里有什么迹象——啊,血?医生说,葵水将之,有时情绪变化无常。难道我是来葵水了吗?我不敢往下细想……
忽然觉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使劲儿掐了一下我的大腿,疼痛感传入我的脑神经。同时我听到了窗户外的蝈蝈声。我又慌忙看了看,果真是一小片血迹。这我才证明我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来葵水了。这是女孩儿们的自然规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必须按母亲的说法去处理。母亲一直担心我的葵水来得迟,来时反复交代要注意,并给我准备好了应急的准备。于是,我从旅行包里取出葵水带儿和纸,做了处理。可不知怎的,老觉得惶惶的,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我知道我怕什么,我是怕黑影子来。就滑稽而无奈地对自己说,怕什么怕?怕也来,不怕也来,索性放开……母亲来时对我说,湘儿啊湘儿,你可千万要注意,头三脚难踢,要沉住气……母亲可真是,可真是继承了外祖父的基因,料事如神。
我呢?我绝不能让母亲失望,让东方大伯失望,让我们村里人失望!他们把我视为村子里有文化的象征代表,我绝不能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一片苦心……
于是,我打开日记本,有生第一次郑重地写下了我对自己、对山崖底村的承诺——
村民们,请你们在暗地里监督我,不论遭遇什么艰难困苦、不论遭遇什么风暴打击,我都会像小蜜蜂那样勇敢地,坚强地奋斗到底!做一名山崖底有文化的新人!因为代表我真实生命的生发之根是你们!是这个村!请你们相信我,我一定要做出个样子,绝不会辜负你们对我的一片苦心!
3
就像一匹稚嫩的赛马,我的音乐水平在一种无形的皮鞭中,有了长足的进步——我学会了弹风琴、编舞蹈。莫扎特的灵*像是附在了我身上,只要我一走进课堂,几十名学生就恭恭敬敬“哗”地一声站了起来。而且,忽然有一股气场尾随我从课堂一直延续流窜到校园里。在校园里,我兴奋得不分场合、毫无节制地与老师和同学们唱呀跳呀蹦呀,几乎忘记了我是个代理教师,飘飘然地,把复习功课的事儿早忘得一干二净。
眼看,三个月代理期限的截止,我才收敛自己,盼望与崔主任说一下,能否让我多代理几个月。
不料,有天上午我走到崔主任办公室门前,他的门却敞开着。这意味着里面有人,我一踌躇,便停在了门外。可又不死心,壮着胆子、伸长脖子往里探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只见崔主任在昏暗之中立在一个椅子上,低着头、两手下垂,好像被吊在那里……我“啊”地一声险些栽倒在地。恰巧这时,一位男教师走过来悄悄对我耳语说,快走吧李老师,可不敢让别人碰着,昨晚有几个造反派和学生们批斗崔主任,这会儿还没停下来。因为你不是正式教师,没人通知你,现在赶快离开这里吧,否则……
我诧异地望了男教师一眼,转身回到了我的住室。
挨到了晚上,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可崔主任吊在椅子上的阴影与空巷子那个黑影子,轮流在我的脑幕中出现。这谜一般的诡异现象,又搅得我从床上起来,步出房间。我躁动不安地好像有什么关联着我非要到崔主任的房间外面去看一看——难道崔主任这时还在那个椅子上吊着吗?这种心理撺掇着我、引诱着我,放大胆又往前移动了几步。同时,我不由仰望了一下苍空——群星没有像往常那样辉耀,漫天的清辉也变成黑魆魆模糊一片。而且,突然有个东西在那儿亮了一下,我一惊,犹豫着站直了身子。也许我有了黑影子的经历,豁出去又往前走了一步。没想,那边黑暗里有个光点亮了一下,有个人影向我面前蹭了几步。并且,怵然间我听见有个声音,嘶哑地对我说,小李,是我,我是老崔啊。对不起,你听我说,我不是坏人,我不是走资派,我们家过去也很穷啊,如果有一天,我……他把烟头掐灭掉,说不下去了。
我哭丧着脸说,崔主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上午我……
别说了小李,我知道你上午来看过我。不论今后我怎样,咱们学校现在还是缺人的,你就暂且留在这儿吧。我……
言毕,崔主任像完成了一项使命似的,突然向我摆了摆手,转身就隐没到黑暗中去……
崔主任,您……
我潸然流着泪,一下置身在一个迷惘的漩涡中……
4
一夜之间,像穿越了一个恐怖的梦境,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全砸在崔主任的头上。
学校停课了,我成了一位没人管的代理教师。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姑父——姑父也是批斗对象。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我呢?乱了,一切都乱套了!我最喜欢的音乐课也搁浅了!我像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一样,只有随风飘荡了。
我被风吹落到校园外的操场上。
篮球架子下的投球网,不知是谁戳了个大洞,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我怀着酸楚的心情,斜了一眼呻吟着,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心说,是你的灵*引你来的吧?
是的。平常,崔主任总爱在这儿与老师们打打球,做做操。可现在,投球网也像是批斗对象似的,被人批斗了。我被这莫名其妙的怪事挡在局外,任凭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而我却毫无感觉,杂乱无章,无所事事地一直往操场外的南面移动,再移动……我一抬脸,看到了初秋上午雾霭滚滚下面的那条不很清澈的小河。水的平面荡漾着波纹,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动荡不安。混沌中,我急转身又往东面移步。我恍惚觉得,我是往母校王报中学方向走的。牵扯着我整个前途的王报中学,这时像是我的圣殿一样,我巴不得快些跪伏在它的面前,进行祈祷。然而,一阵强烈的秋风吹来,乌云穿梭叠起,水丝沉重密集,一切有生命的都躲在淋不进水的地方,而我却像个迷路人一样,任凭雨水在我的身上流淌着、流淌着……
只有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才会这样糟蹋自己!
我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呢?我还小,我不能,我的承诺,我的承诺……我厌恨着自己,诅咒着自己,刹那间,像谁在暗地里戳了我一下,我苏醒了。
这时,我突然窥视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打着伞在我前面走着——那不是我的好友海子吗?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海子,你等等我,我是湘子呀。
海子停住了。
我慌忙赶过去。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我是王报中学19班的学生吕春娇,你叫湘子吧?来,咱俩打一把伞。吕春桥把我搂在她的伞下,不容分解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比我高一届,我们班的女生都把你当做……
哟,是这样啊?别提了,别提了,我……
不过没什么。这不,咱们学校现在也乱套了……课也上不成了,我就回家住了几天。
你家是……
我是枣河村。
那我们就是半个老乡了,我回家还路过你们村哩。
是吗?那你是哪个村的?
我是山崖底。
唷,对上号了,对上号了。
什么意思?
有天我爸跟我说西曲学校来了一位山崖底的女教师,音乐课教得可好哩,说的就是你吧?
什么好不好的,瞎耍了吧,你看我现在……
吕春娇见我情绪低落转而热情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俩现在回咱们学校住一宿吧?
我愣了一下,清醒过来说,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5
晚上,我与吕春娇闲聊了一会儿,她睡着了。
我睡不着。那几个月发生的怪事儿癫狂迷乱深深扎进我的心灵里,萌生了想去空巷子转一转的念头。这个念头一露,我的身子不由挺直起来。我怕惊醒吕春娇,蹑手蹑脚摸索着往外走。
没有月色,我也对每个小巷子一清二楚。可那晚偏偏有点儿银光,我便沿着女宿舍区朝空巷子的方向慢行。除了几声蝉鸣,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小路两边稀稀疏疏的小柳树倒影,一分钟一分钟像楔子似的,钉进我的心田边上。我怀疑我的脑子里这辈子可能与影子结下了深缘,那时就毫无理由地,盼望能有个熟悉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没有。我嘲弄自己的天真,并在我站的地方旋转了一圈儿。校园里惨败的气息冰凉凉的,每个教室里都黑着一张脸。猛然,一阵暴风吹来,震得教室里破碎的玻璃吱吱发抖。于是,我对我的想法害怕起来?明年我还能来这里复习功课吗?记得哪位哲人说过,人啊,过了这分钟,下一分钟你将不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儿呢?言之有理。我只能做好当下!
可是,我做不好当下。
那时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在心里大声地喊叫着——我真不该看到那个黑影子,是黑影子毁了我的一切。可不知为什么,那晚我在心内又盼望能有个熟人影子。
奇怪,人的思想有时非常奇怪,往往是处在模棱两可之中。
在这模棱两可的交错中,我愤怒地注视着那个空巷子。没想,在它进口处堆放了许多砖头块儿,挡住了我的去路。那一秒钟内,我才清楚自己来这个空巷子的目的,是想来看看王老师,问问王老师最近是否还有其他人在这里看到过黑影子。
没等细想,一股凉气透过我的全身,我麻木了;一种潜意识的,由自己心中产生的王老师可能被批斗的感觉扼住了我。因为王老师不是当地人,他是天津人,他是资本家出身下放到这儿来接受教育改造的呀……所以……
我为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忽然觉得我来的不是时候,就有种我与王老师是同伙的感觉,使我颤抖起来。但立马我又想到了父亲,是不是我该去父亲那里躲躲呢?反正课也上不成,接下来什么形势很难意料。然而,我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我不愿给父亲添麻烦,母亲说父亲担负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已经够艰难的了,我哪能再去困扰父亲呢?
于是我掉转头,往回返。
校园里还是空无一人,空气又腻又潮,闷得叫人难受。这一切使我很不舒服,不由往后一瞥,我忽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老师吗?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和那条灰色西裤。我只觉得他正向我这个方向窥视,我也窥视着他,并壮着胆子往前蹭了几步。可只一秒钟,那个熟悉人影却从我的眼前逃之夭夭……这是我进学校以来,第一次感到世事变化莫测和另外一种说不出来的同情感觉。我想,王老师一定是怕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才躲开我的吧?但我却想把我的问候渗透进王老师的心间,我故意咳嗽了几声,让王老师感到多少也有些儿人间的温暖。
我想,王老师一定会知晓的,心灵的沟通有时就是一个眼神、气息什么的都能沟通,说不定已经传递过去了。
接着,我举目仰望深邃的苍穹,校园里像是我不认识似的,一时找不到一处供我休憩冥想的地方。
那么,明年我盼望的母校将会怎么样呢?猝然间,我处在一头雾水之中,浑浑融融了……
6
翌日,吕春娇还在睡梦中,我就悄悄离开依依不舍的母校,晃晃悠悠踏上了去西曲学校的路程。我怕撞见熟人,像一个*魅似的,只能在暗黑的空间里蹭蹬逃逸。
可我内心里却不服。母亲与小蜜蜂的影子,像一股甘美的清泉水,荡漾在我的潜意识里升华出些许清新的氧气,使我从迷惘中觉醒,迷惘中崛起。尽管我害怕,我担忧,我也厌恨我经不起磨难的形骸。可另一个我,只要看到我的软弱,我的沮丧,就会从我的心灵里跑出来,蹦出来,就会给我指明方向。
就在这种潜意识的支配下,我上路了。
路上没有一个人影,空气浑浊、沉闷。只有路两旁庄稼地里不知什么小虫子发出来的嘤嘤声,和我肚子里发出来的小鸟似的鸣叫声,伴我走着走着,我不由往前一扫视,阳光隐在灰暗里,可西曲村强烈的绿色梨树群影,还是猛力地刺激着我的脑神经,使我加快了脚步,立刻走到了西曲村的小河旁边。
小河的水,映出我的影子,灰暗暗的。大片的云霭此时也像一只灰暗的大手向西曲学校伸去。我的眼睛血丝红肿、嘴唇皴皮干裂。看到这种形象,我顿时涌起一种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感觉。于是我对自己说,混蛋,你不能这样,你绝对不能这样,你要在夹缝中生存,夹缝中拓展,夹缝中拼搏奋斗!
想着想着,我已经走到西曲校园外的操场上了。
寻物如寻人。
是心理上的一种刺激,我才来这里的吧?而正是这种隐隐约约的刺激,我忽然睃见穿着厨裙的老王师傅脸色难看地在篮球架子底下蹲着——我一愣,老王师傅这几天不是血压高在家休息吗?怎么……莫非他也是思念崔主任,才来这里……
我知道,虽然老王师傅表面上与崔主任龃龉不和,成天埋怨崔主任给他发的工资少,可内心里却欣赏崔主任的耿直、崔主任认真出奇的性格。
虽如此,可在这非常时期,谁也怕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就想一走了之。但脚步不听使唤,便不由向老王师傅的身边移动。我感觉,老王师傅的眼睛也直直地瞪着我。这分明是一条信息,是一份信任,拖延一分钟就是对崔主任的亵渎。想到这儿,我什么也不顾,箭一样的跑过去,说,老王师傅,崔主任没事吧?
老王师傅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快去看看吧,他昨晚跳井了。
啊,你说什么?
他跳井了,他真的跳井了!
这是真的吗,老王师傅?你不会吓唬我吧?
放屁!我有那个心情吓唬你吗?你们这些得了好处忘了好的王八蛋们,都统统地见*去吧!
我窘迫地张了张嘴,慌忙就往校园里面奔跑。
就像一道“噼啪”的大霹雳,我浑身冒着火,匍匐到崔主任直挺挺水淋淋的僵尸身边……
我注视到崔主任死灰一样的脸上,深陷下的那双眼眶上,在灰白的阴光中,有几滴不知是泪水还是井里的水不情愿地闪烁着。像是告诉人们,他是在逼迫无奈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的,又像是告诉人们,他只有用死才能证明他是清白的。
我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了崔主任好长时间,好像我的神经与他息息相关似的,还瑟瑟颤抖着。校园里各个教室都打了烊,满院的大字报不知被谁悄悄撕扯掉,只剩下疤疤痕痕的纸屑任风雨飘摇。我长叹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老师们身上——他们谁也不吭声,沉默得几乎使人窒息。
可我忍不住了。我像是对天又像是对老师们说,崔主任他他他……难道没救了吗?我的声音刚落下,身后响起一阵儿窃窃私语声……
我着急了……
这时,所有的眼光都盯住我……就像是我害了崔主任似的,使我慌乱起来。但只一刹那,我骚动不安地颤抖着双手往崔主任的身边又靠拢了一些。
此刻,就在此刻,我处在一个非常紧张而可怕的心理状态中,我想,为什么没有人去叫医生呢?难道……我不敢往下想……我鼓足勇气抬起头,用眼环视了一圈儿——刚才还盯着我的那些眼睛,隐遁了,像是怕沾惹上什么……我忽然猜想到老王师傅为什么要到操场外的篮球架子下面了……我真想把这种推测,大声地说出来,可我猛然意识到我不能说——他们都是正式教师我不是我怕什么?大不过让我回家,我……我忽然明白了刚才老师们为什么直直地盯着我的用意……
我说,好吧,你们等着我,现在我就去叫医生……
可我的话音未落,只见体育老师,领着一伙人,好像手里还拿着棍棒走过来,恶狠狠地说,滚,都给我赶快滚回去。
老师们轰地一下都躲在一边。
我没躲,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问问体育老师,崔主任有什么罪过,你们要这样折磨他……难道快死的人了,你们也不能放过他吗?
想归想,可我没敢问。我倒要看看这位厚颜无耻的体育老师,如何处置我?我浑身哆嗦地等待着他的发难。因为愤怒……我已作出最坏的打算,甚至我计划着与他结束了这个尴尬局面,我就立刻收拾行李去找我的父亲。
僵持了几秒钟。我想体育老师也有所觉察,他还没有完全泯灭人的良知,双眉一皱,吐了一口唾沫,扬起傲气凛然的额头,与他的那些喽啰们,嘴里还哼着什么歌,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鄙视地斜了一下他的背影,一口气跑到了西曲大队医疗室。
经过医生及时抢救,危在旦夕的崔主任的*灵总算又回到了人间。
老师们与医生积极配合立即把崔主任安顿在他原住的房间。可这房间已经走了样,满屋子乌烟瘴气,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了许多刻痕,桌子上放了几个空酒瓶,脚底扔了些许烟头、废纸团,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医生蹙了蹙眉,吩咐了一位上年纪的老师,如何给崔主任服药后,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走了。随后,老师们也陆陆续续地出去了。
我没有走。我想抓住这个机会问问崔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主任那双胆怯的肿眼睛,流露出迷乱惶恐的神情了我一眼,咂了下嘴,不顺畅地出了口气,把眼闭上了。连多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知道他是怕连累我,从他睁开眼的那一瞬开始,他就在生死之间选择了他现在唯一的生存办法。因为他不知道他以后的命运该往何处发展,就像天上的不测风云一样,随时都会乌云密布,风雨倾注呐……
我理解了他,顿时一股炙热的感激之情涌入我的心腔。我怕流下泪来,踉跄地慌忙往外走,着了魔似的还抱着一线希望,造反派们此时不再会来找崔主任的麻烦了吧?
可谁会想到,我刚从崔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使神差地又转悠到老王师傅住的那个离厨房很近的小房间里——天呐,只见老王师傅躺在床上,四肢痉挛、口吐鲜血……
我没命地喊叫着,快救人啊,老王师傅他……
声音隐遁,没人应答。
偌大的一个校园里,忽然就像与世隔绝,被谁扫荡了似的,满目疮痍、飘摇不定地深藏在一个*色光线下的文庙里,无人进来,令人可怜,令人不解。我想,如果崔主任好好的,他肯定会来救老王师傅的,只可惜他…….我又想到老师们——老王师傅不也是贫下中农吗?贫下中农不应该有甚忌讳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怕他们听不见,我跑出房间,使了劲的又狂叫起来——快救人呐,老王师傅快不行了……
喊毕,我走进房间,从床上把老王师傅的头慢慢扶起来,摸了摸他的嘴唇——他“噗噗噗”地出着粗气。眼睛还睁了一下,柔和、温暖、含着感激,好像还点了点头,想说什么……
不一会儿,老师们畏畏缩缩地都走进来了。我再也控制不住,把老王师傅紧紧地搂住,“哇”地一声,像大叫驴似的直声嚎叫哭喊起来,都快救救老王师傅吧,恐怕他快不行了呀……
老师们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人的生命面前,暗藏在人潜意识的那种惜命的感觉,提升到无可比拟地状态——人们慌乱地有的倒水、有的按农村的风俗在头上手上给老王师傅放血。最令我难忘的,这时我瞅见我所钦佩的那位男老师(他教过我弹风琴)往床上乜斜了一眼,匆忙往外走。看他的举动,准是叫医生去了。我飞快地向他点了点头,他也会意地向我点了一下头,留下一丝儿理解在心头。
这期间,我瞧见老王师傅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使我猛然想起母亲说的“回光返照”。难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这样快就死掉的……老王师傅你要挺住啊,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们,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我们,我们很愿意吃你做的酸菜拉面哩……虽这么想,但我感觉,死神在一步步地逼近老王师傅这条生命!
慌乱之际,门子吱咕一响,体育老师也进来了。
我心一揪,警惕起来——他想干什么?老王师傅可是个贫下中农啊。难道他……
窘迫之中我乜斜了一下门外,极快把视线落在体育老师的手上。没拿棍棒,拿着一支抽了半截的香烟,在那儿黑着脸站着。烟雾在这零乱的房间里缭绕了几秒钟,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怎地?我突然瞥见体育老师的脸上,有层阴影显得那么阴森而又可怕。印堂上好像还生出许多痱子。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直视过人的,我想体育老师肯定会有感觉的。可他的脸却一动不动,像是与我比定力。我软了下来。透过烟雾,从他的镇静中我感觉到他在心理上是支持我们给老王师傅看病的,起码是现在。不然他为什么不带他的小喽啰们来这里呢?想到这里,我像得了圣旨一样,慌快在床上把老王师傅的头,放在我的左腿上,盼望医生能快些来。又顺手摸了摸老王师傅的脉搏……我摸着摸着……不好,怎么脉搏好像不跳动呢……我手一哆嗦,脸色煞白,头蒙了一阵儿,可手并没有离开号脉的地方。
屋子里的人随着我的脸色变化,预感到了什么……
这时,我的嗓子里像突然长出一个什么东西似的,卡得我上不来气……我使劲儿拧住喉结吞咽了几下,也就是在这一瞬,我只觉得老王师傅的眼睛一瞪……我的手颤动了一下,老王师傅的脉搏似乎停止了跳动……
我惊傻了似的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老师们说,老王师傅他他他……好像是死了呀……
什么什么?他死了?不知谁问了一句,屋子里的人全都愣在了那里。
突然之间,我的思维全乱了……我觉得老王师傅猛然从床上站了起来……好像还听见他说,你们都给我滚开,我是不会连累你们的,我是得脑溢血死的,不用管我,都快去看看崔主任吧……说毕,老王师傅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一晃,一种负罪的感觉,顿时从我的心内滋生——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嚎叫着,是我害了老王师傅,是我害了老王师傅的命呀——干嘛不用担架把老王师傅送到医生那里及时抢救呢?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呀……
晕晕乎乎中,我想再去摸摸老王师傅的脉搏……但我却走不到老王师傅的身边。我只觉得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可我却向老师们一直点着头,点着头……
老师们以为老王师傅有所转机,一下子把床围住了。
我模糊瞥见体育老师也踅步到床前。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心里还想着那位去叫医生的好心老师怎么还不快来呢?我活像是个热昏中的精神病患者……控制不住地想喊想叫,但却喊不出声来……就那么就那么摇晃着摇晃着,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7
老王师傅出殡了。他死在我左腿上眼睛一瞪的那个可怜的身影,还有死前眼睛两次忽闪的情景,老在我的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晚上我不敢熄灯,躁动不安地躺在床上浑身颤抖着,房间暗处只要稍有响声,我就毛骨悚然。我觉得这房间里的小窗户,不是用来通风的,而是把我内心的纷扰世界,悬挂在它上面的。因为我的眼睛老是呆呆地瞅着那个小窗户,凝望着它空白一片的虚空……虚空中我处在无可遏制的恐慌中。我含混地知道,我急需调整一下我的情绪——甭说我才十六岁,就是个大人恐怕也难于承受吧?要知道,我经受过两个黑影子啊!
有天晚上,我憋不住了,就想挪动一下自己汗味儿很臭的身子,从房间里走出来,到校园里透透气。
光华四射的群星,像了解我的心情似的,露出一点点儿星光,使我感到有了一点点儿人间气息。我仰望了几秒钟,不晓得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又朝老王师傅原来住的那个小家走去。我刚一进门,好像有个人,低着头坐在一个旧凳子上发呆。我吓了一跳慌忙往外退。那个人却抬起头,挥了挥手,示意我留下来。这我才发现是崔主任。我嘬了嘬嘴,不知该说什么。崔主任却站直了身子,说,小李,你是个好女孩儿;不,你是一个当教师的好苗苗,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继续在这里当教师。至于我……崔主任瞟了一下门外,不说了。
我惶恐地问,崔主任,您这又是怎么了?
崔主任的视线,离开我那张惶恐的脸,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急转身,谜团似的走开了。
我想去追崔主任,刚一迈步又停住了。我明白,崔主任有他难言的苦衷,即使这样,他还在留意着别人,怕给别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呆愣了一阵儿,只觉得老王师傅也藏匿在某个角落里,瞅着我们。
我在心里祷告着:老王师傅你就静静地安息吧。
起码,崔主任现在还好,至于今后,我不敢预测……我两眼泪花花地望着老王师傅那张空空的床……只觉得老王师傅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一晃,随着一缕银光,消失了。我知道,老王师傅是无奈地消失了……
这回我没感到惶恐,或许是崔主任刚才的鼓励,还是别的原因?反正有些神秘现象无语言讲。据说,有时候人呐,似乎能吸吮到死人的气息和留下的情绪。不管怎么说,那时我从惶恐中不知为什么猛地想起我的承诺、刻骨铭心的承诺——这可怕的眼前,这可怕的,无法估量的,全部人生,今后将全压在我这个瘦削个子的,小人儿肩上了呀!
我的心,一下子从惶恐中跌进了万丈深渊。我的潜意识里,又从万丈深渊中慢慢地爬出来,好像走上了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路径……先爬上陡峭的山崖,穿过荆棘小路,迂回往返到山崖底遮云蔽日的河岭山上的高大的松柏树之间,忽地,天地又开阔了……
我打了个愣怔,才从心路上醒过来。
是的,尽管我无法承受当时的困境,可毕竟我又回到另一个自我了——一个像母亲,像小蜜蜂一样的不怕艰难险阻、蓬勃向上的自我了。
我给自己打气说,湘子,相信自己!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8
立冬之后,批斗的范围升了级,崔主任与我姑父都交到釜山联校批斗去了。去参加批斗的人员都必须是贫下中农和一些积极分子,我是代理教师,自然被挡在门外,这也是我所需求的。虽然心里失落落的,可我一个*毛丫头焉能阻止大局?这反映出我内心的矛盾,如果他们召唤我,我是绝对不会落下的。因为崔主任和我姑父都是与我休戚相关,祸福与共的亲人呐。可那时,我无能为力,我只能选择沉默,选择一种不知所以的沉默。在这种沉默中,我横下心来要复习功课,哪怕明年有一分的可能,我也要去报考高中。如果还是处于当前这种混乱形势,我就下决心自己攻克高中课程。
但是,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只身蜗居在一个不到12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每每控制着复习两个多小时的功课,就耐不住寂寞,就光想走出去溜达溜达。
校园里只有我和新雇来的大师傅俩人。他姓孙,是体育老师的叔叔。新来乍到的,摸不着所以,只是在吃饭时哼哈两句,剩余的时间,偶尔老师们进进出出,几乎都是我一人独处。没有人气,没有信息,好像那冬的寒气也来得过早,校园北面那座大山,也没能挡住这股寒气的侵袭。
有一天,我一走出这小房子,就被这股寒气呛得一阵儿咳嗽。院子里,也好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是母亲说的那种天冷后下的玻璃泥。雾霾在我头上缭绕着,浑浊的空气吸进我的胸腔中,胸口像塞进一团破棉花似的,堵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慢悠悠地走到我教音乐课的那个教室前,灰尘样的小雨点落在我的脑门上,冰凉而又温暖。是一种留恋唆使我走到这里的。我不知道我以后有否机会来这里给同学们上课?可我想,我毕竟在这里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课。所以,我那时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们,如果有可能,我非常愿意再给学生们上一节课。但那时,也只是我的一种幻想罢了。
可谁知,我刚要离开那里,像是从地底下冒出一个人似的——我的面前却站着一位我上第一节课时,向我刁难的那位高个子同学。我一下消融在一个奇妙神*颠倒的感觉中……
李老师,我是张大鹏啊。怎么,您不认识我了吗?
我……咋会不认识你呢,我是在想你们哩!
我们也很想您啊,李老师。
是吗?哟,对了,你咋会来这里?
我是想来看看您呐。对不起李老师,我过去不该难为您……
难为我……好了好了,别这么说了,我还来不及感激你呢!如果不是你那样激将我,说不定那天我上课还砸了锅呢!
您真是这样想的吗,李老师?
不哄你,就是这样想的。
张大鹏听后,像服了定心丸似的,放开胆子又说,我们大队阳历年前要排练节目,我爸说,您能否去我们大队教社员们唱唱歌呢?我爸可是西曲大队的主任哩。
是这样啊,大鹏,你容我再考虑考虑好吗?
好的,李老师,那我走了。
看着张大鹏的背影,吻着寒冷的空气,想着各中心校的老师们,如何在釜山联校批斗我的姑父与崔主任,我的心一阵阵地难受……接着,我的目光四下里俯瞰了一圈儿,打了一个激灵,辛酸苦辣的味道,在我心里不断地咀嚼着……
9
我接受了张主任的邀请。并与张主任谈了些具体事宜,约定每天上午在学校复习功课,下午去西曲大队教社员们唱歌。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形象——原来红润细嫩的脸色,显得有些儿苍白;刘海长时间未剪,羊角辫扎在两边,典型的瓜子儿脸,显得也有些儿消瘦了。我不禁潸然落泪。在那几分钟内,我想我自己只身孤影而又毫无经验打拼在这人世间,真不知今后还会遭遇什么羁绊?脑子里一划过这个想法,我就想,今儿下午不仅仅是在教歌,而是在考验自己——就像百米赛,在时间内选拔,不在时间内就会淘汰呀!
可有什么法子呢?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磨蹭地走出校园外,强迫自己什么也别想,还是多想想今儿下午教哪首歌吧!
不行!我一走到操场上,老王师傅的影子,就从我的脑内蹦了出来。似乎还带着声儿,小李,别管我,快去看看崔主任吧?
是啊,崔主任现在会怎么样呢?难道又在釜山联校站板凳吗?这个欲念一撩拨,我就觉得不是一种好的预兆?可又责任在身,只好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便加快了脚步,决定教完歌,再去釜山联校看看崔主任。当然,有一半的原因也想去看看我的姑父。
远远望去,西曲大队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树上没落完的初冬的*树叶子,乍一看,很是惬意。加上周围还有许多梨树枝桠衬托,如果不是我的心情所致,准会再欣赏一番的。可那时,我必须安下心来,必须把我要教的歌,在心里默唱一遍。我摸了摸裤兜里擦拭好的口琴,倒吸了口气,镇静了一下,刚迈上西曲大队门口那个小坡,就瞥见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着我。
我目不斜视,红着脸走进了大队会议室时,社员们都拭目以待地望着我。我被这种场面吓得脑子一片空白……
张主任看在眼里,忙解围冲我笑了笑说,李老师,人都来齐了,那咱就开始吧?
我感动地看了一眼张主任说,好的,那咱就开始吧。
我正想掏口琴吹过门,猛看见有架脚踏风琴在那儿放着,这使我不知不觉就置身于音乐的漩涡中了。我想,这一定是张大鹏让他爸给我准备的吧?我怀着感激的目光,寻找张大鹏的身影——他在傍窗户下的一个凳子上坐着,向我扮*脸。
我一下子松弛了。人们随着我的形体变化,静静地等着我的开场。
我慢慢地坐在风琴前,镇静了一下,把手轻轻地放在风琴键盘上。稍一停顿,一曲《公社是朵向阳花》的悠扬声调,随着我的手指就流淌在大队会议室的所有空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在这么多的观众面前显露自己的才华,我都不相信自己,抑或忘记了自己,快速地弹奏着,弹奏着……把我身上的负担,在那一刹那间全部弹了出去……
在场的人们惊呆了!他们被我这个不很显眼的,上身穿着一件对襟小花棉布袄,下身穿一条蓝色中式女裤的*毛丫头给震住了!尤其张主任,我看他大张着嘴,诧异地看着我,几乎像不认识我似的大声说,都不赶快欢迎李老师?
下面一阵鼓掌声迎来。随着张主任又说,接下来就让李老师教咱们这首歌,好吗?
好!
下午二个小时内,我们在一个无忧无虑、无比欢畅、互相理解的氛围内结束了那场首次教唱的音乐课。散场时,张主任约我明天下午这个时候再来教社员们唱歌。还悄悄耳语说,李老师,请你放心,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张主任,看你说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从西曲大队会议室出来,活像一个刚刚比赛完的运动员,全身软塌塌的。不过让我欣慰的是,从张主任与社员们的态度上揣摩,我这个运动员还是比较合格的。这就足够了,不敢多奢想,起码目前能让我暂时在这里站住脚跟就行了。
我边走边总结了那天下午的教歌事宜后,猛然想起我来时做的那个决定——不是说,教完歌要去釜山联校看看崔主任吗?
一看手表,已近下午五点半。不像夏天,一眨眼就擦黑了。我琢磨着,去还是不去?凑巧,我们学校的孙师傅慌慌张张跑到我面前说,李老师,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有个老师对我说,批斗崔主任时,他晕倒在釜山联校脑出血了。你看这……
怎么会这样呢?快快快,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着急的我,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釜山联校……
忽然起了风。风吹着我和孙师傅从西曲出来,经过一条小河,急往釜山联校的方向走。
我俩谁也没说话,但我忽然警惕起来——孙师傅为什么要直接与我说呢?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预谋呢?既然学校规定不让我去,我现在能单凭孙师傅的一面之词莽撞行事吗?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孙师傅见我停下步来,我瞥见他的眼睛快快眨了一下。就像一个侦探的线索,我抓住了孙师傅的缺口。
这是母亲的遗传基因发挥了作用,我从小就爱观察人的一举一动……但我却不着急。在尚未寻觅到真正的动机之前,我一定要稳住孙师傅。这我要感谢空巷子那个黑影子,是那个黑影子的出现,使我那时变得思想复杂起来。
天空渐渐黯淡下来,暮霭从地面冉冉升起,仿佛空气中也给我带来一种悲哀。我的心像吊了一个秤砣,七上八下地挣扎着,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甩掉孙师傅。没想,我一迈步,路面上竟有人吐了一堆饭渣……于是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哎呀孙师傅,不行了不行了,看来我是去不成釜山联校了,我的肚子简直疼得不得了,老想吐……说着,我就蹲下做呕吐状。
孙师傅忍耐不住“啊”地一声,用诧异的眼光扫了我一眼。那眼光,给我留下了一个不容怀疑的破绽,这使我一下子产生了一个推论:我怎么就疏忽了孙师傅是体育老师的叔叔呢?会不会是体育老师……想到这,我急忙瞥了一眼孙师傅,用多少有些诚恳的声音大声地说,孙师傅您看我这样能去吗?
没等孙师傅回应,我就掉转身,踏上相反的方向。
我没再看孙师傅的反应,我怕坚持不住露出马脚……就像逃离一个作案现场一样,手按着肚子,滑稽可笑、神经兮兮地往回返。
可凭我的感觉,孙师傅不会就此罢手。
我没回学校,直接往西曲卫生院走。这和去西曲大队是同一个方向。此刻,天上的苍穹发出灰暗的光,天地万物都隐藏在一个不可知的阴影里,唯有小路两边的树影在灰暗的映衬下,不时向路人们点头示意。这时起了风,我不敢往回扭头,像害怕疾病一样担忧孙师傅又尾随在我身后。但又想,还是要感谢孙师傅。是孙师傅从侧面给我传递了一条信息——是不是崔主任今儿下午的批斗与我有甚关系呢?不管有没有,非常时间,不得不非常小心行事。
这时,我的右眼皮神经质地跳动一下——母亲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害,难道今晚……我的两只眼睛怯生生地左右观看着,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全身,往前移动……猛然,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我眼前一闪,使我从混沌中醒来,警惕地朝那个方向一扫,竟然又是孙师傅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窘迫地僵立在那里嗫嚅着说,孙师傅怎么是你啊,吓死我了!
你你你,你的肚子不疼了吗?
还有点儿疼,这不是去卫生院吗?我心照不宣地搪塞着,嘱咐自己千万不敢露出马脚,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法子——要不这样吧,孙师傅,跟上我,看把你累的,今晚不行的话,我看完病去叫上西曲村的李彩萍同学与我作伴,你就先回去做饭吧,万一老师们回来……
也行。不过……
不过什么孙师傅?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是不是你侄儿……说毕,我骂自己沉不住气,慌忙改口说,谢谢孙师傅,今晚你一直关心我,照顾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后我绝对会报答孙师傅您的。说完,我都不相信自己也会说这些奉承的话,丑得我真想有个地缝一头钻下去。
孙师傅见我把话都说绝了,蔫蔫地摇了摇头说,那就这样吧,我等着你们回去。
此时,透过天上忽明忽暗的微光,我隐隐约约瞅见孙师傅往自己杂色头发上一挠,酷似打了败仗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我长长松了口气,像母亲时常那样,两手合拢,对天虔诚地祷告了一声“阿弥陀佛!”
10
我的“阿弥陀佛”没能给我带来好运。
记得有天上午,我正在小房间里复习功课,仿佛听见有脚步声向我的小房间匆忙走来。我一分心,把复习资料掉在了地下。正准备去捡,我所钦佩的那位好心郭老师走进了我的房间。我一愣,他嘴“嘘”了一声,示意我坐在床上。他也不请自坐在傍床对面的一个凳子上,还从门缝向外望了望。我似乎预感到什么,立马一种不祥的信息涌入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只是紧张地望着他……
他也不自然起来,仿佛要做什么坏事似的红了一片脸。
我被吓坏了,慌忙去捡掉在地上的那本复习资料。等我直起身来,他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不看我的脸,眼睛直瞅着放在我窗户下的那架用了很长时间的旧风琴说,小李,从咱俩相处这段看来,尤其是从我教你弹风琴那段开始,不难看出你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可你知道不,小李,这社会可是相当复杂的,你稍不留心就会被人陷害的,比如……
比如什么郭老师?您就直说吧,我能扛得住的。我硬撑着,一头雾水、两眼发黑,怔怔地等待他的下文。
这时,郭老师像下了决心似的,还是不看我的脸,接着往下说,是这样的小李,那天下午我们在釜山联校批斗崔主任时,看见有人在釜山联校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崔主任对你另有企图,不然为什么你三个月的代理期限早就到期,而现在还能继续留你在学校呢?还说你两次去看崔主任,崔主任与你讲的话他们全都听见了,他们还说……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听着听着我糊涂了,我的焦虑精神病又犯了……最后郭老师还与我说了些什么,我压根儿就没有听进去,甚至他多会儿走的我都不知道。我只觉得这会儿像是体育老师忽然闯进来,在我头上慌乱地抚摸着抚摸着……很快他又跑出去了……我双手捂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要去告发他……
我似乎记得我没命地从我的小房间里跑出来,先跑到孙师傅的房间里去找他,他不在。我狠狠地踢了踢开孙师傅的门子,又往校园外的操场跑。操场里站着许多人,我好像认识,而又不认识,唯独没有看见体育老师。后来,我看着看着,觉得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像戴了面具一样……于是,我摇晃着身子,像蚊子哀叫似的,情不自禁地喃喃着——混蛋,你有本事冲我来啊,干嘛要加害崔主任?不就是个代理教师吗!我不稀罕,我才不稀罕呢!明天我就走,谁不走谁就是小儿人……我像是突然发了高烧似的,嘴里胡乱说着说着……心里也想控制住,可我的行动,那时已经完完全全不受我的指挥,像是空巷子那个黑影子与老王师傅的身影,魔术般地合二为一变成一个大黑影子,在我眼前撺掇着我引诱着我……我疯也似的追赶着那个大黑影子……这时候,我似乎看见张主任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走在我身边,慌快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李老师,别这样,别这样,不还有我们西曲大队吗?我们还指望着你教我们唱歌呢!
一听这话,刺激得我一下子瘫软了……
张主任把我扶起来,像给我打了一针清醒剂,我忽地清醒过来,木木地望着张主任问,张主任,你刚才说什么呵?
我是说,你还得继续教我们大队的社员们唱歌呀。
听了这话,我全身的精神细胞似乎兴奋起来,像是对我又像是对张主任心不由衷地说,张主任,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你还会让我去西曲大队教社员们唱歌吗?
是啊。不仅让你去教歌,还让你帮助我们大队排练节目哩。
谢谢张主任!谢谢张主任!
一时间,张主任铿锵有力真诚饱满的声音,敲击着我的心,震颤着我的心,调节着我的心,使我这颗奔跑慌乱、失去理智的心灵,又似乎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11
又是个月黑的晚上。像从老王师傅走了后,上天也怜悯他似的,月光不给人们赏脸了,风婆婆几乎每天都要潇洒地来转几圈以表哀悼。这时,风卷着门帘噗噗作响,烦躁得我软塌塌地躺在硬板床上,想着那几个月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但我不想去擦,任其流淌以表痛快。
这种感觉持续了几分钟,我猛然想起我的母校王报中学。如果可能,我是多么留恋学校生活,留恋我的女友莲子与海子——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相处是那么的单纯,只要你潜下心来,认真学习,就会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认可。可那时,西曲学校的老师们都不敢互相往来,崔主任好端端的一个人,被折磨来折磨去得了脑溢血卧床不起住了院。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世道变得越来越使我模糊呢?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敢真实的相处呢?我这个小人儿喃喃地,神经质地在心里不断地问着自己,怀疑着自己,简直快要崩溃了……
我烦躁地从床上起来,风刮门帘的声音更大了。我想把它卸下来,又苦于那个门帘吊带绾得太死。无奈之下,任凭狂风摆布那个门帘子,就像那时的世事摆布人一样,我丝毫不知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不测之事。
那当儿,我多想去看看崔主任啊!可那些无中生有的闲话,那些投机专营的小人,他们会放过我吗?尽管我是一名代理教师,可从那时的形势分析,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我与崔主任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啊!我若去,会不会给崔主任带来什么麻烦呢?再加上我的软弱,我的小心眼的自我保护意识,那时硬是背着良心,背着道德,没能去看成崔主任。
但在我的内心,却是非常的不满,非常的愤慨……
我伤心地想起我的母亲。如果母亲在场的话,她肯定会想办法让我去看崔主任的。可远水不解近渴,我只能靠我自己了,我只能孤独地处在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暗自流泪、暗自叹息了……
我在昏暗小屋子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可怜巴巴地走到我最喜欢的那架旧风琴前,不知所措地弹奏着,弹奏着——希望能从迷惘的情绪中逃离,逃离出这片苦海。不行,弹奏出来的声音,就像一首哀乐似的,使我更加烦躁,更加讨厌我的软弱无能,讨厌我的丑恶灵*……
于是,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蹒跚着,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张主任不是让我继续到大队教歌吗?不是说还让我给他们排练节目吗?这不会是假的吧?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张主任当时与我说话时那种感觉之后,排除了我的疑心。并警告自己,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表现自己。而且,我忽然想起有天张主任还和我说过,他有件好事要与我商量。会是什么好事呢?
怀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我感觉心中有无数个小我,缠绕着自己……
我狠狠地拽住自己的头发,在地下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直到把自己转晕了、转傻了,转得朦朦胧胧之中,一个充满蓬勃向上的我,从夹缝中忽然倾泻出来,而且奔腾澎湃滚滚而下,很快击败了我所有的那些软弱无能的小我,我才软软地停下不转了。
随着,母亲与小蜜蜂的形象,像过电影似的,在我眼前晃荡起来……还有我那钢铁般的承诺,魔幻般地铸成一把亮剑,嗖地戳进我的心窝……
我几乎是在无意识中,悄悄溜出房间,走到院子里。
可我却猛然警觉起来。因为在昏暗的校园里,我看见西边教室最顶头的那个房子上面,有两道像手电筒灯泡那样的光一闪,我来不及反应,接着一个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下来……我像一只猛惊吓的小鸟,扑棱往后一趔趄,随着像是猫的声音“喵喵”地叫唤起来。
我害怕极了,因为有天晚上与我作伴的李彩萍同学对我说,老百姓传言西曲文庙里有个猫精,说是谁看见谁就……
谁就怎么?
李彩萍当时觉得说漏了嘴,吐吐舌头,不再与我说下去……
可这个细节,却深深镌刻在我的脑子里。难道今晚我是看见像李彩萍说的那个猫精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我梦呓般地自语着,想减轻我心理上的压力,尽量不去想它。可不行,那只猫这时又“喵喵”地叫起来,而且它的眼睛里,如同灵*的砖石将眼光折射成利剑,穿透进我的身体,还带着凄凉的喊声,像是在哭谁似的,我耐不住了。我的腰肢软弱无力,身体倾斜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房间里跑,生怕那只猫再追赶过来,额头上吓得渗出一层冷汗,连皱眉咂嘴的空隙也被惶恐占有了。其实,我在院子里站的那个地方,离我住的房间只有几步远,可我却觉得遥不可及……我慌忙擦拭了一下汗珠子,又往前挣扎了一步。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越糟糕就越有不幸摊在你的头上:我万万没想到,那个不要脸的体育老师,此时会横挡住我的去路。
我哆嗦地踉跄了几步……
李老师,我正想找你呢,没想在这儿碰到你了。我是说,那个那个……他满脸络腮胡子的脸上,**祟祟冲我一笑,咱们能不能……
我的心狂跳了一阵儿说,你什么意思?
我我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你明白。
你想干什么?
如果你能与我……那个那个……以后的事情一切都好办……说完,体育老师以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锐利的犬齿咬在厚厚的嘴唇上,不怀好意地,屡次三番地打量着我……
我浑身颤抖,神情紧张地望着他,望着他,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强悍的,无动于衷的忧伤……这使我猛地想到了他的老婆……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反问了他一句,你你你,你来这儿你老婆知道吗?
啊……你敢威胁我?
我敢吗(我猛然想起在釜山联校批斗崔主任的情景……)?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里,还不是你想干什就干什么吗?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好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今晚怎样收拾你。说毕,他像受到了嘲弄,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匿笑,黑着脸就去搂抱我。
我一闪身,他扑了空,就又去抓我……
忽然,我觉得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黑虎庙前那只大灰狼,呲牙咧嘴要吞噬我……我一眨眼瞅见校园里那棵大梨树,像是有神灵附在我身上似的,一个箭步冲过去,搂住大梨树就爬上去了……
体育老师没想到我会来这一着,大块头脑袋摇了摇恶狠狠地对树上的我说,算你狠,今晚尚且放过你……可你等着瞧,今后我绝不会轻饶你……他把“绝不会轻饶你”六个字提到高八度时,脸上竟然折放出极其老练的,滑稽自嘲式的微笑。
这下子我懵了。
就像谁劈头盖脑倒下的一盆脏水,弄得我晕头转向,狠狠地咬了咬牙,愤懑地瞪了他一眼。
他朝树上的我,奸笑了一下,滚蛋了。
那只猫,此刻蚀骨勾*似的,“喵喵”地叫了几声。吓得我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12
第二天,我病了。
和衣躺在床上,多想让人给我父亲捎句话,来接我去他那儿住几天呀!哪怕与父亲说几句知心话也能稍许安慰一下我那颗不安的心。可我不敢这样做,我怕连累父亲连累我的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全身心的休憩静气,磨炼我的心力,磨练我的意志,似乎在等待着下一刻意外事情的发生……
事情往往凑巧。
那天下午,李彩萍同学对我说,张主任也来看过我,我迷糊着,张主任不愿惊扰我,站了一会儿便走了。我想,张主任会不会是来叫我去西曲大队会议室教社员们唱歌呢?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呀,我是不是该去找找张主任呢?
说实在的,那时我把张主任作为我心理上的支撑点儿,这一切使我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靠山。要不然,我真的就要垮掉了,真的就坚持不下去了!我像被蜘蛛捕住的一个小虫子,全身麻木了。
想到这些,我瞧了瞧窗户,夜色似乎降临。但凭着刚才一闪而过的潜意识念头,我准备从床上起来,去找一下张主任。没想,从窗户缝儿吹进风的丝丝乍响中,好像又掺杂着“喵喵”的猫叫声……随着,我的眼睛黑了一瞬,大黑影子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天呐……
我忽然萌生了一个魔幻般的想法——大千世界真是个奇幻的世界:猫会不会是大黑影子玩儿花样变换的呢?抑或是我的听觉和视觉出了什么毛病呢?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妖魔*怪吗?我的这些离奇古怪的经历,难道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吗?那以后呢?那以后我还会一直处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吗?假如真是这样,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尤其是那个不要脸的体育老师……
还有崔主任……想到这儿,崔主任高大的身影,天平饱满,地阁方圆的脸,头上有点花白的发,在我眼前,一晃,隐遁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母亲的声音,从深山老林里,飘了过来……湘儿,我的湘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母亲的声音,像道符咒!
立马,震撼得我从床上即刻坐起来。并对自己咕噜着说,在复杂的环境中克服困难,在复杂的人生中摸索前进吧……此刻,最要紧的是,赶快去找张主任。
这股力量鼓舞着我,正准备要走时,可偏偏不要脸的体育老师像阵风似的,刮进来了。
我来了李老师。他皮笑肉不笑地与我打招呼。
你你你……我不知所措地趔趄了一下身子,站稳,直愣愣地瞪了他几眼,乜了一下门旮旯……自从我与体育老师发生了那次碰撞后,门旮旯后我就准备好了一根柳树棍子,还有一壶滚烫的热开水……我准备的这些,多少能给我壮壮胆。
我们双方僵持着,僵持着……
我急促地喘着气……我瞄着体育老师,络腮胡子里,满脸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接着,他那带着兽性的右手伸进裤兜里……我知道他是去掏烟——从几次与他的接触中,我晓得他在做最艰难的选择……抑或,他就要向我下*手了……
我正准备去门旮旯取柳树棍子。忽然,中等个子的孙师傅慌慌张张地闯进门。
体育老师怒容满面地瞟了一眼孙师傅,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榻下来。
孙师傅眼睛红红的,与体育老师耳语了几句,嗔怒地瞅了瞅我,出去了。
这时间,张主任不晓得怎么走进门来。
体育老师黑着一片脸,所有淤积在他心内的恶意,被张主任的到来全都化作泡影……
我猛然明白了孙师傅与体育老师耳语的内容……
双方处在紧迫的氛围中……体育老师点着手中的香烟,恶狠狠地猛抽了一口,屋内马上弥漫出烟的臭味儿……
张主任不愧是沙场老手。
他沉稳地,来了个先下手为强说,孙老师,对不起,打扰了你的美事儿……不过,我现在向你正式宣布,李老师经我们西曲大队研究,已经正式成为我们西曲大队的民办教师了,请你尊重她的人格!
体育老师傻了似的,白了我一眼,有一种难于形容的、匆忙、疑惑、惊讶的成分,尴尬地倒退出我的房间。
随即,张主任也出去了。
我万分感激地瞅着张主任的背影,沉溺在推测与希望之中,恨不得匍匐在张主任的脚下……
那天晚上,我静下心来想了想,又觉得不踏实……
母亲与我说过,很轻易得到的东西未必是好东西。我与张主任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这样鼎力相助?难道他真是相中我是个人才,还是另隐藏着无言的秘密?这事儿我该不该与父亲商量一下,或是等等再做决定?我躺在干硬的床上,眼望着窗格子这样思谋着。谁知那只猫像给我添乱似的,又“喵喵”地乱叫起来——那声音凄凉婉转、寒冷刺骨,搅得我心慌意乱,又从床上坐起来。
正想下床走走,猛想起东方大伯聊天时说过,猫的多次出现,似乎意味着要发生什么事情。
难道我又要发生什么事儿吗?
心里不住地怀疑着,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走动……于是我警惕起来。
侧着耳朵听了听,才知是风刮树叶子的响声。我讨厌地骂了自己一声,神经病,才又重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
13
由于昨晚彻夜难眠,搅得我的脑袋乱哄哄的。
我用右手狠狠拍了拍,一连打了几个哈气,还是从床上坐起来,毛糙地穿着好,走到窗户下的旧风琴前,扯起窗帘,脸贴近窗棂,窥视外面的动静。我朦胧地看到,灰暗的月光里孙师傅贼头贼脑,贼溜溜的眼睛老往我这个方向观望,表情很不自在。我的心一揪——难道是体育老师安排他来监视我吗?
但想了想对自己说,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最当紧的是,必须到西曲大队找找张主任,落实一下昨晚张主任说让我去西曲大队当民办教师,是一时的应酬,还是当真?
这样我极力控制着自己,憋得干咳了几声,放下窗帘,开始琢磨下一步的行动。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稍不留心我就会落在意料不到的圈套之内。这远比我在学校学习上要困难得多。学习只要你努力,掌握了学习规律,就像我毕业考试那样,总会取得一定的成绩!可在西曲学校,我只身处在多个宇宙中,犹如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才蹒跚学步啊!
于是,我连早饭也顾不上吃,把口琴装进帆布书包里,带上门,眺望了一下校园里,见无人,慌忙往外走。
刺骨的寒风,灰蒙蒙的天。我举目相望,酷似被扫荡了似的,路上没一个人影。树上好像还残留着淡淡的白雪,冬季的衰败景象刺激着我的心。我下意识地走在阴冷的篮球架子下,停留了数秒中,像一团梦,漂浮起崔主任与老师们打篮球、还有老王师傅死前蹲在篮球架子下的情景……
我烦躁的想,如果老王师傅现在还活着,他准会去安慰崔主任的。还有我们学校的老师们,说不定他们也会悄悄去看望崔主任的吧?而我,一个极其孱弱的小女孩儿,处在这种及其复杂的环境中,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可转念一想,还是我有私心杂念,只怕失去了我的工作……如果……
软塌塌的我想到这儿,绕过篮球架子,不由漠然地朝天空仰望,竟然有一只小鸟凌空飞过。我的内心像得到某种启示,重新唤起了我的勇气,身子似乎飞翔起来,一溜烟就飞到了西曲大队部。
我没料到张主任已经在那儿等候着我。
就像挨了重重的一击,我眼睛慌乱、浑身颤抖、狼狈不堪地站在了大队部的房子中间——让我觉得这里面隐藏、压抑着某种深深地我对张主任的误解……
张主任的旱烟袋终于从湿渍渍的嘴里移到他瘦长的手掌上,沉稳、干练的张主任,像变了个人似的,木然地盯着我……
大冬天,我悄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趔趔趄趄地摇晃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张主任宝刀不老,很快扭转了眼下的尴尬局面说,李老师,别这样,请你谈谈你自己的想法吧?
我……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哽住,喉咙像冒烟似的,胆怯而畏葸地耷拉着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李老师,何必这样呢?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目前这种形势,我不愿对下旁人说。
张主任的真情实感,一下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红着脸噙着泪水说,张主任,那就请您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早就把您当做我的靠山,只是觉得一厢情愿不踏实罢了……我一口气说出了我的真实想法,完全放弃了自我防卫的念头。
张主任见我如此直白,大概才想起我还是个没涉过什么世面的小女孩儿……他绷着紫膛色的脸,立刻松弛下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李老师,就是关于你的工作问题,实际在没批斗崔主任之前,是崔主任推荐你到我们西曲大队当民办教师的呀!
啊,我没听错吧?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张主任没有在意我的惊讶,微笑着说。
这时我的手做了一个强烈的动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像个疯子似的,发出了一声嚎叫——我该死,我该死,原来是这样子啊……
张主任突然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声调说,李老师,请你不要这样,好吗?如果你真感到有愧疚的话,那就请你赶快进入工作状态吧!这个时候我就怕你……
我半张半阖着嘴,喘着粗气,不想再追问张主任什么了;完全一副无奈的神情,努力忍耐住内心的折磨,向张主任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在内心里思谋着以后的途径,默默地走出了西曲大队会议室。
14
自从体育老师知道我是正式的民办教师身份后,许是他批斗累了,还是另有其因?学校各个教室门子咬着牙,孙师傅也一反常态,双眉紧锁,说话细声细气,生怕惹出什么麻烦似的,连走路的步伐好像也迈得很小了。
我很纳闷……
可经过一星期的紧张教歌和排练,张主任决定配上乐器在大队会议室彩排。干涸的心有雨露滋润,我慢慢放弃了对体育老师与孙师傅的警惕。
彩排的那天下午,大队会议室挤满了看彩排的社员们。
我沉浸在社员们当中,他们的眼睛温柔地着我、钦佩着我、信任着我,使我变得美滋滋地走路都飘起来了。而且我发现,只要我走到谁跟前,谁就会发出微笑、点头、欢迎我……不知沉浸了多长时间,我才从虚荣的光环中清醒过来。
按顺序,我们先彩排了舞蹈节目。第一个节目是《翻身农奴把身翻》。社员们演奏的乐器一响,六个穿着翻毛皮袄、脸上抹着胭脂的年轻后生,随音乐飘然舞着步子走出来。人们掌声连篇,后生们踩着鼓点儿,奉献给在场的一个满意答案。
忽然,我想起了张主任。飞快地在人群中寻找,没有!只有刘副主任在场指挥。我一愣,掠过一个不祥的预兆……
不对,这肯定有问题?我的心有些忙乱了——彩排时间是张主任所定,为什么他本人没有来呢?这里面蕴藏着什么秘密呢?我心里的疑团直线上升……要不是彩排到位,这时节目肯定会出现什么纰漏的。
但我还是强撑着,尽量不让人们觉察出我的慌乱。可我内心里却一阵阵地发冷、发颤。那个大黑影子也趁机骄矜傲慢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忍受不住,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合谷穴位。母亲说过掐住这个穴位人就能慢慢冷静下来。可大黑影子不让我冷静下来。它顽固地在我面前晃动了几下,才冒出一股白烟冲出去……
这时随着节目《逛新城》的演出,体育老师领着一伙人匆匆忙忙走进来了,后面好像还领着一个戴高帽子的批斗对象。人们轰地一声往外走……那些小喽啰们“哗啦”一下把大队会议室的门子关住。体育老师一挥手,小喽啰们就把那个带高帽子的批斗对象推在了会议室的中间——我着急地一瞄,万万没想到会是西曲大队的张主任。我怀疑自己看走眼,就想再瞧几眼。没料,体育老师像兔子一样窜到我的身边。
我手里拿着的口琴,“噗咚”一声掉在了地上。
即刻,会议室里乱成一片……
我弯腰去捡口琴的时候,体育老师奸笑地向我撇了撇嘴,走到会议室靠北面一张办公桌后面,以胜利者的姿态,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说,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在这里我要向大家宣布一项决定,经过我们西曲大队造反派多方调查与研究,西曲大队张主任的老丈人是地主成分,虽然他本人出身在贫农家庭,可他受老丈人的影响,阶级斗争观点模糊,爱憎观念不分明,一直包庇西曲学校走资派崔志义,成心想把我们西曲学校往斜路上引导,大家说,该不该批斗他呢?
会议室里凝固了……
愤怒与悲伤的氛围形成了一块儿晶体……只有刘副主任像晶体外的一粒小石子,蹦蹦蹦地跳出来说,该,早就该!打倒孝子贤孙张文勇!
人们瞋瞋地瞪着刘副主任,哑了似的,没人应诺。
我气愤地剜了一眼刘副主任,极快将目光移向体育老师,一股愤怒的热血涌上心,我真想把口琴砸在体育老师的头上。
体育老师目不转睛,带着挑战的神气,想逼我说话……
我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软蛋,那样轻易地就屈服在他的脚下。我从十二岁至今,单身匹马从我家山崖底村到寺庄完校、王报中学上学,练就了一身硬骨头。当初孑身行走时,我还恨母亲心硬,执拗而顽固地与母亲顶嘴。没想现在派上了用场。于是,我壮着胆子在心理上把体育老师当做我在黑虎庙撞见的那只可恶的大灰狼——我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有那么一股怒火燃烧着我……
我们互相不知盯了多长时间,他的眼睛里含着淫邪的命令,残忍地逼着我就范。
我迟疑了一会儿,把眼睛移向别处,想看看他怎样结束这场鏖战。
他不理我的茬儿,像机枪上了膛,咔嚓一响,射出一梭子弹,李老师,请你带个头,说说张主任该不该批斗?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着,我哆嗦了一下,恨不得扇他两耳光……但只一刹那,我又敏感地产生了一个极其残暴的对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觉察到我的顽固对抗,眼睛迷乱了一阵儿……
不容分说,我们俩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
我清楚,他恨我,又需要我,是那种淫邪的玩耍的需要……我恨他,为了达到自己的卑鄙目的,不惜使出最卑鄙的手段,残害无辜的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在这一秒钟内,我作出最后的决断,赤裸裸地说,孙老师,你在心里想什么,我非常清楚……咱俩的事儿,咱俩解决,请你不要无故伤害别人,好吗?
人们一阵儿哗然……
他恼羞成怒地憋着猪肝似的脸,活像一个被斗败的公鸡一样,摇了摇尾巴,使出最后的招数凶神恶煞地说,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在这里我提醒你,不要转移斗争视线,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没再接他的话茬儿。倔强地嘴唇里长长地呼出一口冷气,慌忙去寻找张主任的眼光。
无法寻觅。张主任带着高帽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在会议室中间站着。
他哪会想到,他所领导的大队会议室现在成了他的批斗室呢?
我浑身颤抖着想,这都是因我而批斗的他,这都是因我惹的祸,这都是因我连累的他,连累的他答应崔主任让我在西曲大队当民办教师,体育老师才把这档子的事儿,当做一笔交易来要挟我,我想张主任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才闭着眼睛不看我……
我难过得真是无地自容……
怎么办?我脑海里嗖地闪过一个就此辞退民办教师的想法……就那一瞬间开始,我昂起头与体育老师对峙。
体育老师的眼睛里含着命令和侮辱的锋芒,他的身周围有老支书和几位老者抽着烟,愤怒地蔑视着他。他被这一意外的蔑视,表面装得冷酷、无所谓,实际上他清楚在他眼睛的背后,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社员们的沉默如同一座大山,把他压得喘不上气来……
小喽啰们看见他们的主子脸色灰暗,忙去抚慰。趁机,刘副主任像条狗一样,悄悄溜出大会议室。仿佛一场我们未排练好的小品,社员们不知何时簇拥着张主任,也从会议室走出去……
整个世界好像都沉浸在迷茫中,我怀着扯不清理还乱的依恋心情,从西曲大队会议室走出来,不由得回眸了一眼——院子里空落落的。可恍惚又瞧见张主任那顶高帽子在一个角落里横躺着。心一颤,朦胧中就像进入梦境……我双膝一阵发冷,赶紧停下来靠在院子里一棵榆树上。休憩了片刻,我刚一迈步,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只觉得我身后发出簌簌地响声。我一怵,回过头去,像是张主任往他的办公室走去。我痛楚地咂摸了一下嘴唇,转身去追张主任,可一转眼,那个人影又消失了。
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惊慌失措、哆哆嗦嗦在院子里寻找着、寻找着……我想张主任一定在某一个旮旯里瞅着我,他是怕给我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才躲起来的吧?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谁与我接近谁就会倒霉呢?难道又是这个大黑影子作的怪吗?还是世事的变迁、宇宙的奇妙、人生的跌宕呢?
我的呼吸似乎一下子堵塞了,我身上的一切全都融化在熊熊烈火之中了……我磕磕碰碰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就像从阴曹地府的炼狱中走出来……我想着体育老师就是地狱中的小*,大黑影子就是地狱中的判官,要想闯过这一关,我必须握着血淋淋的肉刀,与西曲学校一刀两断……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是西曲学校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它让我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儿,过度成长为一个小大人。想到这儿,一股无名的力量在我的头顶盘旋;仿佛在穿越一块儿沼泽地,全身阵阵发麻,步履非常艰难;耳边似乎还听见“喵喵”的猫叫声;随之,又从天边飘来母亲的声音,湘儿,我的好湘儿,你给我听好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是的,我听母亲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就这样,我的思想不断地顺着我的思路给自己打着气、打着气,像一个刚刚打足气了的蹦球,往前蹦了几步。猛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前面的一棵大柳树下站着。我一时没看清是谁,以为又是体育老师再作梗,就想绕小路走开。没想,那个人影像鲤鱼跳龙门一样,一下跳在我的面前。我一愣,方才看清是张主任的儿子张大鹏。我像见了亲人似的,拉住他的手问,大鹏,你爸呢?他还好吗?
他还好。就是我爸让我来看您的。他让我转告您,他不会有事的,社员们会保护他的。要不……
要不什么,大鹏?
张大鹏凑近我的耳朵——我爸说,要不您暂且躲躲吧。我爸现在已经安排李彩萍同学在校园里等着您哩。说完,张大鹏就像地下联络员似的,没等我再说什么,哧溜一下不见了。
我屏住呼吸、热泪盈眶、像从地狱里逃跑出来,直奔一个目的,抱头鼠窜地回到了校园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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